水莽草

飞蛾扑火

漫漫黄泉路上，彼岸花，绚烂怒放。  
是那诡艳惨烈哀怨的红，如泣血，如殉情，一路延绵，直通幽冥之狱。  
这里，是永恒的黑夜，没有月色星光，甚至看不见一丝灯火。  
昏天暗地之间，却有一个赤足的白衣女鬼，长发乱披，裙裾曳地，迤俪而行。  
那是我，寇家三娘。  

只要穿过前面的奈何桥，我便可以投胎转世到任侍郎家，从此重新做人。  
游魂漂泊三年，我处心积虑，苦苦寻觅替身。  
费尽千般心机，终于等到这一天。  
就在两天前的傍晚我找到了他，那个名叫祝耀生的男人。  
我要以他的死，来换我的生。  
人家说红颜祸水，果真不假。  
然而，我却只叹红颜薄命。  

生前，我曾是楚地南村最美丽的女子，兰心蕙质，艳名远播。死后，却化身为风情狐媚而眼含怨尤的水莽鬼。  
水莽，是一种毒草的名字。  
有人曾在书中记载道：“水莽草，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三年前的那个清明节，我跟随小姐妹们一同踏青，不知不觉便来到桃花江西畔。  
那里波光潋滟，落英缤纷。  
当我第一眼见到水莽草，便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它就生长在水边，藤蔓纠缠于一片春光烂漫中，紫花离离，悄然吐艳。  
只怪它过分美丽，怪我过分着迷。  
我身不由己，朝它步步靠近。我蹲下去，摘了一朵玲珑可爱的紫花送入口中，顿觉齿间溢满甘甜芳香。于是我开怀笑了，笑容亦同样甜美。  
而后，突如其来的晕眩，致使悠悠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我的身体瘫软在地，如枯萎的花。  

当我变成鬼之后，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但，为时已晚。  
我只有朝夕寻觅无辜的路人，来当我的替死鬼。只有用水莽草将他毒死，我才能摆脱这孤魂野鬼的凄凉生涯。  
我寻觅了整整三年，仍一无所获。  

两天前，我来到桃花江西畔，故地重游。  
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其时残阳似血，我跪在水边，披散开三千青丝，轻轻梳理。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我回首一望，蓦然间望见那张苍白清瘦而又不失俊秀的脸庞。  
那样的肤色仿佛若有病容，却生生衬出一双精光四射的漆黑眼眸，摄人心魂。  

是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书生，自称姓祝名耀生，赴京赶考途经此地。  
他说，请问小姐，附近可有人家居住？小生想讨杯水喝。  
我嫣然一笑，相公如不嫌弃寒舍简陋，就请随奴家来。  
他却面露踌躇之色。  
我袅袅地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  
怎么，又要说什么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恐有瓜田李下之嫌么？  
他羞涩地笑了，象牙色的腮边微微泛红，仿佛染上一层胭脂。  
真是绝色美男子。  
可我要的不是他的美色，也不是他的肉身。  
我要的，是他的命。  

我牵引他来到我的住处。  
我为他准备了一只装满温水的大木桶，并洒上紫色的花瓣。  
我躲在屏风后，窥视他沐浴的光景。  
黯淡的灯影中，隐约可瞧见他洁白精瘦的躯体，在水中若隐若现。  
如此青春丰盛的生命，实在可惜。我暗暗想。  

我头挽妖娆的堕马髻，穿一袭绿罗裙，婀娜而出。  
指环臂钏，晶莹鉴影。翠黛朱樱，姿容艳绝。  
这时，他已重新穿好衣衫，看上去分外清爽整洁。  
他定睛凝望我，灼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痴迷。  
不言不语，温柔隐藏在心底，眼色早透露情意。  
这教我如何不动情，如何不心折。  

我强作镇定，手捧茶盏送到他唇边。  
相公，请用茶。  
杯盏内，金黄色的汁液泛着点点蔚蓝流光，一股芳烈无伦的浓香扑面袭来。  
那已非寻常茶香可比。  
那样的气味，远比麝兰散馥更为诱惑。迷迭香开，勾魄困身。  
他不知道，那是我采集了数棵水莽草，用我的血液和桃花江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酿造而成。那是世间最甜蜜而剧烈的毒药。  
两杯茶饮毕，他已面色酡红宛似桃花烂醉。他将滚烫的胸膛贴近我，捉住我纤细的手腕轻轻抚摩，口中的热气喷到我脸颊，微痒。  

我爱这个名叫祝耀生的男人。  
然而我的软玉温香，于他却是致命的毒。  

他摘去我套在玉指上的指环，珍重地藏在衣袖内。  
他试探性地去拥抱我，却被我轻轻推开。  
我知道，如若我依从他，便将万劫不复。  

今夜奴家身子有些不舒服，相公明晚再来，我等你。  
我假意逢迎，哄得他欣然离去。  
唉，这个单纯天真的傻书生，怎知我别有用心？  

他离开的时候，我送给他一盏牡丹灯笼用来照路。  
点点幽光，伴随着他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股陈旧的死亡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第二天晚上他没有来。  
我知道，他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此刻他早已毒发身亡。  
我脱去绿罗裙，怔怔坐在木桶里，昨夜的温水早已冰冷，但依旧残留着他的气味。我将脸沉浸在水里，想深深呼吸一下他的体香。  
在漂浮着片片花瓣的冷水中，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  
我已好久没有流过一滴泪。  
我在心底轻唤他的名字。  
耀生，耀生，请原谅我这个狠毒残忍的女鬼。  
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掌管阴司的官吏告诉我，阎王爷准许我投生任侍郎家。  
于是我，终于告别那片水莽草汹涌疯长的故乡，只身飘入幽冥，黄泉路上涤尽泣诉，前尘旧事一笔勾销。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毒，除却水莽草，也许还有这彼岸花。  
它的美，美得日月妒忌，美得凄凉残酷。  
简直像一片燃烧的火海。不，是血海。  
红。  
缕缕欲染，滔滔爱恨的红。  

奈何桥，转瞬呈现眼前。  
一座青灰色的石桥，看起来古朴森寒。  
桥下，碧水氤氲。  
我走上桥，依依不舍回头遥望身后的那片绵延花光。  
电光石火间，我竟然看到他。  
祝耀生。  
他如我这般赤足白衣，长发乱披，自花影明灭之中翩然走来。  
玉树临风，飘飘洒洒，不食人间烟火。  
他轻轻叫我的名字，三娘，三娘。  
我来找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他的声音愈发缠绵动听，如他的人。  
他朝我，步步逼近。  
那张清癯的面容，在黑暗中看起来愈发苍白，无半分血色，透着阴郁诡异的病态美。漆黑的乱发无风而动，萧瑟，冷峻，凄惶。  
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无端地疼痛起来，像是被利剑穿透一般。  
我原本以为，鬼是没有心的。  
为什么我一见到你，生前的血，竟全都涌了上来。  
我的热血，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泪眼迷离，辛酸难禁地凝视他。  
我说，耀生，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借助你而死里逃生，谁想到却平添了这难以承受的罪孽。  
生生生，虽生何所用。  
可我已经无路可走，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不能后悔。  

他晶亮的双眸里盛满凄楚，声音却依然轻柔。  
三娘，我是为你而死的。  
我心如刀绞，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脸，像是一个得不到宽恕的罪人。  
他却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内。  
三娘，答应我，不要投胎转世，我要你与我在一起。  
我骤然心惊，挣扎。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我不能这么做。耀生，请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三娘来生必定相报。  
只求你，放过我这一次。  
他不说话，只默默抱着我，柔软湿润的薄唇吻在我的嘴唇上。  

当留在唇上说话，像在嘴边拈花。  
他的身躯坚硬冰冷，像一块千年磐石。他的臂膀如藤蔓，将我纠缠。  
我情不自禁贴近他，再也不想逃走。我甘愿束手就擒。  
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黄泉路边，彼岸花开得绚丽烂漫，如火如荼。  
奈何桥上，这一男一女两缕幽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层层白衣尽褪，如蜕皮。  
这样的赤裸，这样的痴缠，情迷意乱。  
双双跳进冰冷的碧水中，抵死拥抱，激起千层旋涡，万尺风波。  
他象牙色的的胴体瘦削而洁净，如一块美玉，在我百般爱抚亲吻之下，变得愈发绵软温暖。他那纤弱腰身水蛇似的妖娆柔媚，散发出勾魂夺魄的迷香。我痴痴凝望他的双目，那澄澈潋滟的眼波里流转着情欲的热烈和哀艳。  
耀生，耀生……  
我含糊不清地呼唤他的名字。  
视线渐渐模糊，忘却生死离合。  
他疯狂沉没在我的深处，在一阵刻骨噬心的疼痛中，我依稀听到水花的碎裂声。  
翻云覆雨排山倒海，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他共我，摩擦得天摇地撼。  
这哪里是幽冥地府，简直是极乐世界。  
豁开去沦落，极美的堕落。  
豁开去沦落，极痛中极乐。  

我死死搂抱着他，水越来越深，渐渐淹过胸膛。  
我说，耀生，我不去投胎转世了，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想去亲吻他的唇，却突然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森的幽光。  
我大惊失色。  
耀生，怎么你……  
他冷傲浅笑。  
寇三娘，我临终时曾发下重誓，我死后，绝不令你脱生。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这颗火热芳心，在刹那间，被他一手敲碎。  
他眼里燃烧着怨毒的火焰，乌云般的乱发在水里颤动，如地网天罗。  
我凄然望着他，无语。  
耀生，没想到你这样恨我。  
原来方才的云雨浓情誓海盟山，只不过是一场旖旎绮梦。梦醒后，只剩下我自己。  
原来只有我自己。  
这一刻，我悲不自胜。  
耀生，你比水莽草更毒。  
你才是我致命的毒。  

我知道你恨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可是，耀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到底有没有呢？  
我用尽最后气力，含泪追问他。  
他的眼里瞬间掠过一丝痛楚，让人心疼怜惜的痛楚。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长发，我发现他纤细的指尖上竟套着我那枚曾被他摘去的指环。  
他苦涩地微笑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现在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我们马上将要沉入水底，从此永不超生。  
我说，是的，我所欠你的终于可以还清了。  
如你爱过我，一点一丁，请不必相认。  
我什么都不会再问，什么都不会再说。  
……  

黄泉路上，彼岸花依旧绚烂怒放。  
诡艳惨烈哀怨的红，如泣血，如殉情。  
奈何桥下，依旧碧水氤氲。  
只是祝耀生和寇三娘，早已不知所踪。  
不知是谁在吞没谁也奈何。  
也不知是谁被卷入谁红颜祸。  

蔡、俊横。

好凄凉。

豁开去沦落，极美的堕落。  
豁开去沦落，极痛中极乐。


这句话不错。


三娘和耀生是相爱的吧。不然耀生也不会留下戒指。那我就当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好了。他们在一起会是永远的永远。陪伴也将是每生每世、我祝他们幸福。即使，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