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安妮宝贝

永远的冰晶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朝颜拥抱我。他的拥抱带着战栗，我想他是恐惧了。我们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衣服。我坐在床边，抽烟，看着他。他睡得很沉，像个孩子。我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又点了一支烟，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镯子放在他的枕头旁边。

永远的冰晶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我把门轻轻地关上，我没有亲吻朝颜。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落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永远的冰晶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永远的冰晶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永远的冰晶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
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我不能再和她在一起。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
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消失不见。

永远的冰晶

晚上乔来找我。她的神情很平静。她提议去吃日本寿司，是我们以前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的胃口很好，吃了大盘的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我又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在卡里刷掉近八千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虽然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洞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我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拿过那条裙子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我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我放开了她的手。
我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吴国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乔，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永远的冰晶

回到家里，我扭开电话，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又一场暴雨要如期而至。我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我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我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要沉得住气，她是你的。
我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我又拨电话，依然关机。我又关掉灯躺下去。黑暗中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我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我找不到她。
我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我起床穿好衣服。

永远的冰晶

大街上雨雾弥漫，到处是滂沱的雨声。我终于拦到一辆TAXI，我冲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我说，去茂名南路，BLUE。我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地奔跑。
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我走进酒吧的时候，只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我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她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永远的冰晶

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我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我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听到她的哭泣，她的眼泪冲乱了脸上浓艳的化妆，狼狈得一塌糊涂。

永远的冰晶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再爱我。
因为生命本身充满了苦痛，乔，我们无处可逃。
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
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