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安妮宝贝

永远的冰晶

那是乔的另一个投射面。那是一个叫未央的女子。
    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朝颜说。
    他平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在屈臣氏的沐浴品货架前，突然抬起头来，我脸上惨痛的表情。那一刻我想我是一个失望的孩子，面对手里滑落被摔破的罐子。破碎的刺耳的尖叫声，滑过她的容颜。我的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那里有不同的气息，相同的被覆没的泡沫。

永远的冰晶

  小时候我是个疲乏的女子。长大以后依然是。为什么。我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来扭住了我。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我看着朝颜惊慌的表情，他奋力地穿过人群向我挤过来，他说，她是忘记了，她真的忘记了......

永远的冰晶

   他激越而痛苦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我的胸口。
   当我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我觉得乔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我靠近。
   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粗粗的长长的麻花辫，有点蜷曲和发黄。她把额头上的散发用发夹别上去，高高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

永远的冰晶

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我说。
不。我不喜欢遮掩，我要赤裸。我的爱，赤裸裸。她笑着，撇开我，独自向前面跑过去，张开手臂，晃着辫子。她会突然高兴起来。或者突然地不高兴。

永远的冰晶

我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我和乔躺在草坪上看云。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但是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永远的冰晶

大丛的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了，散发出死亡之前辛辣的芳香。天空突然变得广阔。大朵大朵的云。清凉而猛烈的风。围墙外是黑色的树影和破旧的阁楼。风吹过的时候，树枝在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炎热的夏天，在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迹。
两个人开始不说话。

永远的冰晶

乔在草坪上仰躺下去。她看着天，看着以颠倒的姿势倾斜的高层建筑。她对我说，未央，你喜欢看天空。
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我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我的手，我们跑吧。我们飞快地跑出去，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跑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沉重的声音。乔一边跑一边尖叫起来。
天空真蓝，她说，像一块天鹅绒。
是，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永远的冰晶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的时候，是台风的天气。
朝颜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覆盖着阳光斑驳的阴影。一条一条。车子很快地开过去了。阴影被揉碎。但在深夜，那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我想我的时间不多，10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但是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永远的冰晶

那幢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寂静无声，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从不告诉我原因。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脚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永远的冰晶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