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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占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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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像百合一样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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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9:42 | 只看该作者

纸做的房子

1

我接受了敏枝关于结婚的提议。很长时间里,我都精神恍惚。当时的心情真的很奇怪。和一个人一起生活,成为她的男人,和她一起生儿育女,或者还要和她一起老去,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

敏枝并没有催促我履行约定,而我却像一个因为什么被追捕的人一样,变得非常着急。那并非必须在更晚之前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的急迫,而是在决定自己要走怎样的路时的迫切。不管怎么说,那都可以算作一种孤独。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我的身边。弃我而去的人,不只尚银一个。大部分朋友都成了某个家庭的家长,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酒桌旁边。

那年夏天,我一刻也无法放下和敏枝结婚的问题。我想,在秋天到来之前,我必须要做出决定。我们虽然经常见面,但敏枝好像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再重提结婚的事了。她说起了在工作中遇到的几个男人,那些人甚至表示要和她交往。

我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接着,在她到图书馆来查找资料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她提了结婚的问题。

“春天时候说过的话……现在还那样想吗?”

“什么话呀?”

敏枝反问道,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要结婚的话。”

“当然。想和你一起过的打算一点都没有改变。想到以前经历的困难,如果这样停下来,那实在太委屈了。我始终相信,你肯定会回来的。哪怕在你牵挂尚银学长的时候,我也这样坚信。你们两个最后只可能是分手。我一直都在等待。”

她信心十足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还有距离。我总是有些顾虑。

“我想了很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很幸福……但很明显,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很担心,结婚以后我们能不能克服那种差异。”

“克服差异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因为爱情,完全不会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那是不能强求的事……如果真心相爱,那就应该承认那些差异。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爱。”

“如果我们不幸福……?”

“生活一段时间……那种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我不是说过嘛?在爱之前,不要去想爱情的结果……”

我同意敏枝的话。起码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共同点,那是渴望自由生活的欲望。在这点上,我们不会有任何差异。

三十岁那年冬天,我把行李搬到了敏枝的公寓。第二年春天,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我没有丝毫犹豫。不,现在我决心把三十岁植树节之类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结婚仪式之前,母亲搬到了汉城。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可能她是在担心和儿媳妇的关系不好相处吧。是啊,在不同的世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突然有一天早上要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年纪又不小了。”

“没关系。小儿子退伍以后也要去工作,他不是也应该有一个住的地方吗?不能让他也来麻烦你们。在小儿子结婚之前,我会和他一起生活的。”

我未能动摇母亲的固执,妻子对母亲的考虑表示非常感谢。

最初几年里,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平凡。妻子的能力很快就被电视台认可了,我的工作也很顺利。当然,我和妻子之间并非连一点琐碎的矛盾都没有,但我一直都在尽量去理解她。至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我们彼此都非常忙,过得也很开心。偶尔,我们还会去学校前边的酒馆喝啤酒。

“1960年代”还是老样子,但看上去却有些凄凉。被埋没在漂亮的招牌里的“1960年代”的招牌,看上去就像衰败的酒馆一样寒碜,它的里边也很昏暗。

7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0:12 | 只看该作者

2

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我和妻子的关系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在医生和我商量之前,我对妻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无所有。

从那时开始,妻子患上了忧郁症。两三个月以后,我知道了妻子不孕的事实。

妇产科医生指着墙上的女性子宫挂图,对我说:

“是子宫内膜症。是腹腔内发生的最具代表性的疾病。虽然现在和以前相比,治疗方法先进了很多,但仍很难治愈。所有不孕女性的大概百分之三十患的都是这种疾病。”

去医院那天的晚上,妻子一宿没睡。我尽力安慰着受到打击的妻子。

“我们不是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吗?而且,说不定以后能治好呢。”

“你知道,对于女人来讲不能生孩子,那意味着什么吗?我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作为女人的一种功能,我却丧失掉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我说,就算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是,妻子自从知道自己患上不孕症之后,她的忧郁症就变得更严重了。可直到那时,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患上忧郁症的事实。

自从妻子偷偷地读了我的日记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那虽然是很久以前写的日记,但妻子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理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日记本推到了我的面前,说:

“照直说吧,你现在还想着尚银吗?”

妻子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嘴角隐隐划过了一丝冷笑。

“现在还爱她吧?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吧?这个,是你写的对吧?是我的丈夫写的对吧?”

“那是我结婚前写的日记!”

我抢过日记本,故意装作对妻子无礼的举动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现在妻子都在忍受着忧郁症的煎熬,我绝对不应该再刺激她了。如果我为自己辩解,那么反而会引发一场冗长无聊的口舌之争。但是,妻子对我的“不在乎”置若罔闻,继续追问道:

“这本日记为什么现在还插在书架上啊?那……是打算给我看的吗?是打算让我读过之后有所觉悟的吗?是想告诉我你真正爱的人不是我,而是尚银吗?说呀。如果你喜欢尚银,我也不在意。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只要你能说出心里话。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那么我就不再纠缠你,把你送给她。”

说完,她哭了起来。

其实,妻子的挑衅对谁都没有好处。就算我把插在书架上的旧日记本烧掉,我和妻子之间产生的裂缝也不会愈合了。

妻子的挑衅,反倒将我推回了遥远的、正在忘却的记忆。我随时都会到过去的时空去旅行,妻子无法忍耐我留下的空间。

“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看着我留下的肉体空壳,妻子总是显得很焦躁。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

“好像坐在我旁边的人不是你一样。那样……你的灵魂好像卖给哪个人一样,在这里只留下了一个空壳。”

也许是因为妻子的急迫和焦躁吧。我们之间,打嘴仗渐渐频繁起来,妻子喝酒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当我断定我们已经很难再坚持下去、决心挽救我们的婚姻时,我拟定了到济州岛旅行一周的计划。我们两个人同时休假,然后去了济州岛。

到济州岛的第一晚,我们住在了岳父开的那家旅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海。走过海边的平房,有几条小路通向沙滩。宽阔的沙滩旁边,耸立着像屏风一样陡峭的悬崖。在离沙滩大概五里到十里的地方,有几个小岛。海浪汹涌的时候,小岛就好像浸在蓝色海水里的一颗颗浮标。

浮出海面的岛屿都不大,就像从母鸡子宫里掏出来的半生不熟的鸡蛋一样大大小小地排列着。每座小岛的上面,都覆盖着茂密的森林。虽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但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森林都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绿色的光。也许是松树,或者是山茶树吧。偶尔还会有几棵高大的树木从森林中伸出细长的脖子,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不高明的理发师剪出的平头一样参差不齐。

我们到旅店的头一天,并没有看见小岛。小岛被海上的浓雾遮住了,就像沉在淘米水里的黑色石子颗粒一样。雾气的颜色就好像是厚厚的窗户纸。有风吹过的时候,雾会像烟一样散开,然后又重新聚拢。

那天下午,妻子和我早早吃过晚饭,走到了海边。当我们走过狭长的小路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们的脸已经被毛毛雨一样的雾气打湿了。我们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望着远处的小岛。夕阳的余晖就像透过毛玻璃的阳光一样,稀疏而模糊。

“对不起,让你这样艰难。”

“……”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向你挑衅。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吧……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舒服的缘故。”

“女人好像都是那个样子……你还记得我当初有喜的时候吗?我好像原来就很爱吃西班牙菜……跟着爸爸在西班牙住的时候,我吃的就是那个。现在,连菜的名字都忘记了。虽然我知道韩国没有那种料理,但我还是向你耍赖。当你找遍了很多酒店空手而归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最后,你也发火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哭又闹。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一件琐碎的小事,所以我必须把无法控制的感情发泄在你身上……我是在生这个气。”

“女人怀孕的时候,脾气会变得不一样。”

“我曾经无法忍受。我感觉迷失了以前的自己,某个人正占据着我的身体。我觉得,不是我的另外一个人正和你生活在一起。现在,我连孩子也不能生育了。不能为你生孩子。”

我抓起一把沙子,撒到了大海里。沙子里有一颗小石子,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坠进了大海里。

“可能是因为失落感的缘故吧。所以,我总感觉把以前的自己给丢失了……也许是因为那个吧。”

妻子拍打着沾在身上的沙粒,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海边慢慢向前走去。

“现在我想跟你说……那时,我总是想起那个女人。”

“谁呀?”

“尚银学长。”

“……”

“我很气愤,每次你发脾气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那个女人。如果是那个女人,你会那样对待吗……”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我知道不能再怀孕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为什么?”

“不知道。就那样……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羞愧。但是,没有比隐藏起心中的嫉妒生活更痛苦的事情了。那天……尚银学长离开韩国前一天……”

“……”

“在学校前面,我见到了她。她跟我讲了在乡下度过的少年时光……还跟我说,河泥约定在三十岁的时候再见面。当时我想,也许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会失去你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海的远方。眼前又出现了苹果地的影子。尚银也曾经想着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回到苹果树下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也许她最终也没有去。在警察署前面分手时,我就已经决定八年后再结婚。在那漫长的几年时间里,尚银没有和我联系过一次。也许,在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她并没有到那块苹果地去。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络地址,但我却没有告诉你。你并不知道……我为此有多么痛苦。我不想成为一个坏女人。于是,我打算再结婚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因为到时你已经成为我的男人了。尽管想早点说……但却这么晚才告诉你。”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喘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枚锋利的锥子刺入了我的喉咙。我用手背使劲地揉搓着胸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过去的时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我暂时隐入了朦胧的伤感当中。妻子不安地盯着我被雾打湿的脸庞,她似乎完全可以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我是坏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和妻子慢慢向前走着,我们之间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妻子先回旅店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妻子回去以后,我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回忆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现在尚银她还好吗?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站在薄雾笼罩的沙滩上,眼前又浮现出了尚银那像月晕一样的酒窝。

73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0:44 | 只看该作者

3

从济州岛回来以后,妻子多少恢复了一些往日生机与活力。每周,她都要接受一次神经精神科的治疗。但是,她那种固执的劲头却丝毫没有改变。

这时,我的工作也慢慢出现了一些问题。和公司同事之间的竞争,让我感觉疲惫。跟那些有忌妒心的同事们一起工作,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我的工作突出,升职很快,所以遭到了公司里前辈们的联合抵制。

就在我开始慢慢厌倦公司的工作时,汉城的一所大学询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那里去做教授。起初,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邀请我呢?

“我连相应的学位都没有啊?”

但是,校方的人士反问我说,为什么担心这个呢?

“韩先生有那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您完全可以到这里来讲课。最近,现在,各个大学都在广告专业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您不知道吗?”

我之所以决定接受邀请,还因为那所学校里有我母校的学长。其实,我完全没有理由犹豫。现在,我所需要的,正是可以煮上一杯咖啡随心所欲地品尝的悠闲和时间,以及可以放开脚步随意走动的自由。

而且,我也从未曾放弃过写小说的心愿,所以这次的邀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当我下定决心以后,我毫不留恋地递上了辞呈。

在我换工作的时候,妻子也和几个同事一起从公司独立了出来。她从电视台出来,做了独立制片人。

妻子的能力得到了普遍认证。妻子的业务不仅涉及广告业,还包括电视剧和纪录片方面。妻子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即做演员又做制作人。特别是她跟香港方面合作的片子,更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成了名人,她的照片登上了各大报纸的版面。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盖房子。拥有一座在卧室的转椅上也能看到蓝蓝的汉江水的房子,那是妻子多年的梦想。妻子买了新车以后,就开始在北汉江边盖房子了。我们每个月到那里去两三次,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房子后边有一块梅子堤。春天的时候,可以看到白白的梅花。一定是非常美丽吧?夏天的时候,树上会挂满青色的果实。”

妻子对建造新房子充满了期待。但是,妻子太忙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都是由钟点工来负责的,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很累。妻子经常会因为工作的缘故到国外去出差两三个月,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我的生活必须要适应妻子的节奏。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妻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接着突然站起身跑到笔记本电脑前面的时候;或者是妻子坐在桌子前,我渴望她的身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欲火焚身的公狗一样凄惨。可越是那样,我反而越对正常的夫妻生活表现得很反感。

“我好像正处在倦怠期吧。”

我直言不讳地说道。去医院看过了吗?妻子小心地问道。但是,我并没有去医院,我很清楚自己欲火渐渐熄灭的理由。纯粹是因为自卑感。我必须要呆在妻子的身边,我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位部落首领被一个女人夺去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地位。

7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1:06 | 只看该作者

4

当我放弃教学工作的时候,我的婚姻慢慢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放弃大学的工作。因为与广告公司相比,大学的工作毕竟很轻松自在。课程负担也不重,而且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部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

尽管大学工作很不错,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主要是因为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前辈的缘故。他是我母校的学长,是在我任教的那所大学中相当有影响的元老。

去年,大家借研讨会的机会去雪岳山野游,元老开着他新买的切诺基,半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喝完酒回来的那天晚上,一位男子被车撞死了。元老把车停到了路边,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后辈都在看着教授。

“我的嘴里有酒味吗?”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冲着我问的吧。虽然我想回答说没有,但他的确喝了很多酒。而且,他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刚才的酒桌上我不肯喝酒的时候,他很冷静地对我说:

“不用你代替我开车。你不喝,别人也不会喝的。别担心我开车的事,你也可以去叫出租车。”

但是,喝完酒之后,我出门去叫出租车,他跟在我的后边说,

“我没有喝醉。”

不管什么情况,不管任何人,过分的自信对他来说才真正是最危险的隐患。我们一起都坐上了切诺基,后来他开车发生了事故。

就算他用泉水漱口,也无法洗去嘴里的酒气。我们把被车撞死的男人移到了路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男人已经断气了。一位同事关掉了车灯。并没有汽车从这里经过,就算有,那驾车的人也不会对站在黑暗中的我们表示任何关心的。

“就那样……走吗?”

一位同事不安地说道。但是,任何人也没有表示赞同。为了寻找把事故处理得更干净的方法,我们浪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紧接着,一位同事跑到切诺基里面,拿出了一瓶烧酒。那是我们刚才在酒馆买的,为的是回到汉城以后再接着喝。同事拧开瓶盖,把酒灌进了男人的嘴里,然后把酒瓶牢牢地放在了男人的手里。所有一切都做好之后,元老教授给警察打了个电话。这时,离发生事故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一个小时的时间,是永远都无法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不,我们发誓把它永远抹去。

“有一个喝醉酒的人躺倒在路边。”

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却无法掩饰嗓音中的那丝不安。警察赶到的时候,从切诺基里拿出酒瓶的那位同事已经代替元老,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上。警察确认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对我们的证言也表示出了信赖。

结果警察的结论就是:男人不是走在路上被车撞死的,而是开始就打定了自杀的决心,然后躺在路中间,所以才发生事故的。后来我得知,那个不幸的男人确实有自杀的充分理由: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两个孩子正在保育院里。警察认定男人的死属于自杀。

但是,我无法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永远当作秘密。当我用电话向人述说苦恼的时候,元老教授拿着酒瓶急匆匆地来找我了。

“你,想让我死吗?我可是比你早二十二年毕业的学长啊?”

“那不是问题。”

“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还有一年时间就退休了。”

他在哀求我。我无法置元老教授的哀求于不顾。最后,我决定离开学校。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继续留在学校里只会让我更不知所措。

“不要离开。你继续留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想妥协,或者是采取什么折衷的方案。不给他增加负担的最好方法,就是悄悄地消失。

我放弃学校工作的时候,妻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太忙了,连为我的事情担心的时间都没有。就连我向校方递辞呈的事我都是打电话告诉妻子的,因为当时她正在日本。她对着电话,非常平静地说道:

“真的要放弃吗?”

“是的。”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广告公司邀请我回去。现在,我也正在发愁,不知道怎么做。”

“那么,放弃那个,来帮我吧。我收购了一家子公司,想把它托付给你。”

“做什么事啊?”

“回去再说吧。”

一周后,妻子从日本回来了。妻子所从事的工作是网上放送。听了妻子的话之后,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不适合我。是放送……”

“不是很难。只要坐着就可以了。放送所需的一切工作由韩国、香港和日本各制作三分之一。目前,大部分内容只是电影……”

“那个,好像都是成人节目吧?”

“对。你知道吗?最近,一半以上的网站都做了有关成人的网页。现在,互联网的负面作用也很有优势。”

“据说,访问者中大部分可都是青少年啊。”

我傲慢地说道。妻子瞟了我一眼,说: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现在只是过渡期而已。”

“我做不了那种事。”

妻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威士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然后笑着说:

“那种事……?现在,我们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我们这一代曾经为了正义而战,但最近的年青人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会用钱购买需要的东西。为了弄到钱,他们懂得牺牲自己。谁也不知道今后可以支配世界的是什么,但绝不是意识形态或道德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只能支配一个时代。等着瞧吧,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为正义而战,但矗立在他们坟墓上的东西不是乌托邦,而是速度的世界。不管是不是互联网之类的东西,人类想要跑得更快的欲望也决不会被挫伤。”

也许妻子说得很对。但是,我却不能很快地同意她的话。

“现在,我们正享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以前的牺牲才成为可能的。不管是什么社会,如果没有过去的牺牲,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

妻子又笑了笑。望着滔滔不绝、自信的妻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最后,妻子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我。

“为了明天,就要牺牲今天吗?真像个书呆子。现在还那样保守顽固吗?我并不是要向青少年销售色情作品,懂吗?就算我不去做,照样还会有很多人去销售色情作品。不是说过吗?现在只是过渡期。现在的听众和观众准备把兜里的钱消费在自己喜欢的节目上。我并不想制造垃圾,我想做的事情是艺术。”

从妻子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冷笑了一声。

“没有才能的人还要搞艺术,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

妻子非常生气,她瞪着我,咬着牙说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你从来没有说过我有才能。但你的话就没有错误吗?你正在鄙视大众。”

“真正鄙视大众的,是你所说的艺术。你有没有想过,收看你的广告、电影和电视剧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要给单纯的年青人种下幻想。”

“你说我在种植幻想?”

“你让大众都患上了忧郁症。煽动结了婚的女人离婚,让年轻人沉溺于性的幻想。那不是自由。如果按照你诱导的方式去生活,那么年轻人一定要有高级的工作,他们的父母一定要很有钱,还有女人一定要有经济实力。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人具备那样的条件!”

“保守主义者!”

“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必须要吃巧克力和奶酪、薯条,喝威士忌和法国白葡萄酒,在像样的餐馆吃海鲜,这样才能谈情说爱吗?不,吃土豆汤和炸酱面照样可以。”

“都说完了吗?”

“没有。你制作的电视剧和电影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在一位男士面前折断了鞋跟,或者是一个男人偶然遇到一位乘车经过的女人,两人无缘无故地被一夜情的诱惑拉到了一起。尽管男人对突然出现的艳遇表示怀疑,却又毫无理由地从女人身上得到了慰藉;女人第二天早上也会从床上无缘无故地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出现的。潇洒的分手,偶然邂逅的男人会伴随女人的一生,遇到很有钱的男人或女人,所有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那是因为你的自卑感。不论怎么说,我已经得到了认可。”

“不要相信世人,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生存游戏而已。你没有才能,只是在事业上有手腕罢了。”

好,我是那样的女人,妻子说道。

75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1:38 | 只看该作者

离别开始的时候

1

雨停了下来。

顺着邮局的红瓦屋顶滑下的雨滴,打落了片片茶叶树的花瓣。花瓣铺在地上,就像雪白的盐巴一样。梧桐树上的叶子,就像无主的孤儿,零星地飘落到大路上。是谁撞坏了摩托车啊?一辆摩托车倒在梧桐树旁,车的反光镜已经碎掉了。

“昨天晚上,发生事故了。村里的一个高中生骑着摩托车撞倒了树上。”

小姑娘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说道,

“说是飞到了十米高……是撒谎吧?大概也就五米,看到那处折断的树枝了吗?”

小姑娘用手指着梧桐树的方向,树上断了一处枝杈。

小姑娘为我拿来两颗方糖,然后向音响机走去。她换了一张唱片,可能是想找一盘我喜欢的音乐吧。小姑娘似乎已经收敛了她的急性子,每当与我对视的时候,她总是轻轻一笑。耳边再次传来了《最悲哀的事》。女歌手的声音如同化在雨中的眼泪,有些沙哑。渐渐地,剩下的只有悲伤,歌手甚至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啕。听着那凄婉的旋律,我向撒满五月阳光的窗外望去,小姑娘手拿一杯番茄汁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叔叔您会喜欢这支歌的。”

接着,她又问我为什么连续三天都到咖啡馆来的理由。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是因为失恋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反问她说,看上去像吗?

“看上去是那样的。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每天都独自在咖啡馆坐一个小时呢?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

“被您的夫人赶出来了……”

我又笑了笑。我是被赶出来的吗?可能是吧。因为被赶出来,所以无处可去,这为被赶出来的事实提供了证据。妻子并没有错。我一个人很孤独,非常疲惫,我把妻子当成了发泄愤怒的对象。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是夫妻不和的始作俑者,也是被赶出来的人。

结束和妻子的口舌之争以后,我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了。妻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不会再和我说话了。第二天,我正式向她表示道歉,但她并没有接受。

那天以后,妻子开始不回家住了。她的手机也处在关机状态,有好几天时间,我都在到处寻找她的下落。我找到一家曾经登过关于妻子的专访文章的报纸,从报社得到了妻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我给妻子的办公室打电话再次表示道歉,但她的怒气并没有那样轻易消下去。

“好了,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心了。原来,你和我一起生活的时候,一直都那样地蔑视我。”

“回来吧。”

“我不想回去。”

“回来吧,如果讨厌我,那我离开。”

那天以后,我收拾了几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但是,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我不忍心离开,在江边徘徊了很久很久。

离别总是那样就来临了。它像个不速之客,大大方方地打开门,最后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我不想这样活着。我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我而受到伤害。我想溶入人群,享受生活的温暖。但“年轻”,却孕育了太多危险发生的机会。

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就不会那样轻易决定分开吧。其实,我们离开只是因为我和妻子的不和而已。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无法理解世上的父母们。但是从一位有了孩子的朋友身上,我渐渐理解了他们的“自虐主义”。我知道,那些父母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流血;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伤。

那些终生辛苦奔忙的朋友们,现在也都成了整日为子女操劳的父母。岁月,就是这样的。即使把有棱角的东西变成圆的,那有时它也不能顺利地转动。

当我把钥匙留给钟点女工走出家门时,一种悲伤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离别是多么陌生啊。但那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如果非要一个人来承担错误,那么我宁愿对一切负责。

来到汉城,我给一位后辈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准备创立一份电子杂志,那是一位总想迎接挑战的后辈。

“早就想和您联络了。赶快过来吧。是工作上的事,请您过来帮忙吧。”

找到后辈的办公室,我首先查看了一下那里能不能为我暂时解决食宿问题。万幸的是,办公室的旁边另外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三张床。运行电子杂志的一切准备基本已经就绪,封面设计、目录等等。但杂志还欠缺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杂志的内容。

“应该从文学领域开始,接着按照样式的不同构筑数据库,然后慢慢扩大业务,最后还可以提供演出或者电影等大众文学的所有信息。”

技术性问题,由计算机专业的三位后辈负责。选定今后一年内的撰稿人,向他们约稿,确定连载文章,等等这些,都由我负责。接下来,我们又找到了几位写网络小说的作家,和他们签订了有关合同。

创刊在即,我们向各新闻媒体派发了宣传资料。因为,首先应该保证读者的参与才行,各媒体也都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最初一段时间,我整天都在忙着处理广告栏(译者注:即帖子)上的文字。在广告栏上,我邂逅了“苹果树”。最初,我关心的是叫“苹果树”的ID。在看到“苹果树”ID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苹果地,以及十六岁时的植树节。

“苹果树”开始是以日记的形式出现在广告栏上的,日记每周登一篇,通过日记上的文字可以看得出女主人公大概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陌生的异国生活和小女儿孤独的生活,以及脑瘤手术……日记的内容是小说连载的形式,非常的伤感。

“苹果树”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个小说专业的女大学生。“苹果树”向我问了几个问题,但令我吃惊的是,她好像对我很了解。真是太奇怪了。“苹果树”似乎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实际上又像是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比如说,“苹果树”在发给我的邮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先生,您的发线大概靠右一点吧?眉毛很浓,右眼下方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痣。耳朵也很小,对吧?”

我以为是某个认识我的人在和我开玩笑。为了弄清“苹果树”的真实身份,我向她发邮件说想和她通过网络聊天。第二天下午,“苹果树”果然在我定下的时间如期而至。

“我很想看看先生小说里的村子。还有那块苹果地。”

“苹果树”好像读过我以前写的长篇小说。我把她当作了我的读者,高兴地和她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

“松伊,韩松伊,*^-^*”

我想,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假的吧。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好像很清楚我的底细嘛,请明白地讲出来吧。”

“我的名字是真名,年纪是二十二岁。现在,真在小说专业读书。”

毫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我放弃了要弄清“苹果树”真实身份的想法。当我提议结束聊天时,“苹果树”急忙发来一个信息。

“请稍等,如果您回故乡,能告诉我吗?我是一位时间受到限制的学生。”

我盯着屏幕,“受到限制”这几个字让我暂时有些茫然。我想,现在出现在广告栏上的“苹果树”的日记体小说,会不会是她真实的亲身经历呢?我似乎应该安慰一下对方,某种责任感立刻涌了上来。我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呢?后来我问她,你患上什么病了吗?“苹果树”回答说,是脑瘤。我说,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你。

“苹果树”又说,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我说,只要能办到,任何事情都可以。短暂的沉默过后,“苹果树”说,我想见见您。当我回答那并不难时,“苹果树”发来了最后一则信息。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了“苹果树”发来的电子邮件。

“谢谢您答应我的请求。我想在先生故乡的村子里和您见面。小村有个邮局,和您以前知道的不一样,那里已经变了很多。邮局前面有座咖啡馆,在那里见面吧。具体时间我会再和您联络的。”

提到那座邮局,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被夏天太阳烤热的溪水,那熟透的桑椹,邮局院子里的那口深井,以及邮局后院的那棵茶叶树。

7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2:04 | 只看该作者

2

妻子接到我的电话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们……见个面吧,该处理的,应该要处理一下。”

最后,妻子在电话那端这样说道。她说不想再维持我们之间停滞不前的夫妻关系。几天以后,妻子找到了我。

“我不想说太多。”

在咖啡馆里,妻子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们谈太久的。我们没有要分割的财产,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妻子一个人的。

就那样结束了。没有困扰我们的东西,彼此也不再留恋。于是,我们决定离婚。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会更深重一些。但是,我们的生活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开始,又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结束。

“我准备好离婚文件后,会再和你联络。”

第二天,我到妻子在北汉江边的公寓去收拾行李。把落满灰尘的书籍用绳子捆好,把脏西服和衬衫用皮箱装了起来,我把留在妻子公寓内的痕迹逐一地抹掉。除了书籍,我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我从家里的相册中抽出了自己的照片,接着又整理了书桌的抽屉,把留言纸和手册,以及我的日记本拿了出来。

我并没想到,十六岁时写下的小纸条还夹在旧日记本里面。我用手拍打着泛黄的日记本,突然那张小纸条扑地掉了出来。我拾起那份十六岁的记忆,看了看,好像马上就要窒息似的。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手里拿着那只有短短一行字的纸条,我闻到了十六岁少女的体香。我轻吟着她的名字——尚银……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堆积的清新的白沙,像溪水一样缓缓流了下来。那个给了我无限孤独的女人,那个给了我等待、嫉妒……以及离别的女人。

那短短的信笺,就像穿越遥远空间的证词,复活了我正在死去的记忆。那令人窒息的苹果地,大麦地的田埂,被雨水冲毁、未能遵守的约定,她那石榴籽一样嫣红的小石头,透明的早晨和黑色的夜晚,她抚过的、我胸口火辣辣的伤,以及那不老的思念……

我像是被钉住似的,站在原地看了几遍纸条上的字。我又闻到了淡淡的苹果芳香,清晨的薄雾又升起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那个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一晚都要短暂的夜,以及在苹果树下挖玻璃瓶的早晨。

我把纸条叠好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我想起自己那天我和尚银一起照的合影还夹在《世界文学全集》里面。照片正躲在书的最后一页,泛黄的相纸上嵌着她表情呆板的脸庞。我拿起照片,把它放进了钱包里面。

这时,我又想起了尚银的日记本。我爬上阁楼,开始在那个纸箱里翻找。自从退伍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入伍以后,我嘱咐弟弟把留在寄宿屋的东西全都收拾走;直到退伍以后,我才在乡下老家的仓库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尚银的日记本早已褪色,上面还散发着老鼠尿的味道。我掸去上面的灰尘,把日记本轻轻地贴在了怀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模糊的场景:警察署前那短暂的离别,尚银那消失在凌晨的薄雾中的背影。

77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2:37 | 只看该作者

3

和松伊约会的前两天,我会到了故乡。那个女孩为什么想看一看这个小村子呢?她要跟我说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其实,我是以和一个陌生女孩的轻率约定为借口,想要看一看初恋时的苹果地。

到那里的头一天,我并没有去苹果地。那可能是因为对复活的记忆的一种恐惧感在作祟吧。我去了邮局前面,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如松伊说的那样邮局前面有家咖啡馆。火车站离邮局有四公里多一点,坐在汽车上,我努力想抹掉过去的记忆。

但尚银,她带给我初恋的伤痛实在太大了。她赐予我的苦行,是难以愈合的伤口,是无法抹去的烙印,它们刻在我的身体里,时时都让我感到痛苦。当我知道,直到现在我的思念还如凝在血管某处的痂一样无法消失的时候,我想敞开心胸,把那些记忆一点不留地全都推出去。那顽固的东西,可以用水滤去吗?可以在阳光下晾晒得一干二净吗?

我先走进了学校。正值下午,一群学生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原来长在操场的尽头梧桐树,现在已经不在了。那高高的梧桐树,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了。清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身体,我坐在长椅上,望着校舍后边的田野。

田野后边的山脊下,是一排苹果地。苹果树就像绿色等高线,包裹着山脊。我望着苹果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沿着小山往上走一会儿,向下可以看到几层等高线。现在,我正踩在最低的一层等高线上,走过那漫长的岁月,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我就像风中的花种,曾经在空中孤独地流浪,最后又站在了这块两个脚掌大小的地方。如果可以把那污浊的岁月全部抹掉,只要能在风中飞舞,我想努力告别我的记忆。

教室的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夕阳,我望了望那玻璃窗,朝邮局的方向走去。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我才发现先前邮局边的那个照相馆已经拆掉了。小学毕业那天,母亲曾经带着我到过那家照相馆。也许,母亲也不是为了对我的毕业表示纪念,而是想把自己穿韩服的样子留在照片里吧。中学入学时,为了照贴在学籍簿上的照片,我也曾经走进过那家照相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人一起去过那家照相馆。

第一次到咖啡馆那天,里面人并不多。看铺子的小姑娘像是已经独自坐了很久,见我进去,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问:

“您一个人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放在桌上的流沙计时器,一直注视着我这个深夜还独自坐在桌旁的人,小姑娘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十点关门。周末的时候,会营业到十二点。”

我感觉到小姑娘的焦急,于是走出了咖啡馆。昨天晚上,我在邑内逗留了一宿。

第二天,天下起了毛毛雨。最后,我放弃了去苹果地的计划。因为,那块已经成为别人土地、过去父亲曾经辛苦垦种的苹果地,距离小村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翻过两座小山包。红土路,在下雨的时候是很难走的。我在邮局周围徘徊了半天的时间。躺在冷雨中的田野,还有树木,都陷入了思索当中。

或许,使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松伊吧。也许,我来这里,是因为丢掉一切的人直到最后还没有忘却的思念吧。也许,我就如同只用尖刺扎一下就会受伤哭泣的孩子,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那曾经刺伤我、现在还把一枚针留在我皮肤里的初恋吧……的确,正是因为那些,我才来到这里的。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悟到:那长久困扰我的伤痛,仍然留在我的身体中。就像是刺穿皮鞋的铁钉,当我发现它时,它令我困惑,令我疼痛。悟出那个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指甲底下藏了一枚早就该拔出蜂针的人一样,坐立不安。

但是,不幸的是速度太快,越是希望得到的东西,越是匆匆。追求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甚至愿意陪她一起死去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不在。少年去哪里了?那个少年,曾经彻夜书写不知寄往何处的信件,最后又把那未能寄出的信件堆积心底。今天,他在何方?

现在,责怪匆匆的岁月,已经太迟了。如果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如果我已经被忘记……那初恋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又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像雨水一样流走了。

78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3:3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棵苹果树

1

坐在咖啡馆的窗前,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叔叔,想吃炸酱面吧?”

小姑娘看着时钟问道。

“炸酱面的味道的确很好,但是……”

“没关系。现在,客人还没来。怎么样啊,我每天都吃。这前面有一家中餐馆,那里的厨师在汉城呆过二十年的时间。”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冲着姑娘摇了摇头。小姑娘打了个电话,还不到十分钟,面就送来了。小姑娘把报纸铺在底下,然后把炸酱面放在了桌上。我把一只空了的流沙计时器倒转过来,向窗外望去。

爬在邮局墙上的藤蔷薇像是受不了阳光的炙烤,正在扭动身躯向墙的另一侧躲去。我掏出钱包,拿出了里边的照片。两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严肃地坐在绸缎椅子上。那时,他们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尚银将会去警察署,和她一起度过夜晚的那个青年将与她分别。但是,当时他们不知道,那天的分手竟成了永远的离别。

小姑娘吃完炸酱面,拿起牙具朝洗脸间走去。当她端着咖啡壶再次来到桌前的时候,她的嘴里还散发着清爽的牙膏芳香。

“不是在等什么人吧?”

小姑娘为我的空杯子加满咖啡后,说道。

“今天,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这个村子里,您也有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很多,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啊,叔叔以前生活在这里呀。”

我点点头,小姑娘立刻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但是,我却没有回答。相反,我反问道。

“为什么不去上学呀?今天,你守在这里都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因为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了。”

玻璃瓶底积满了绿色的时间,手表针指向了下午一点半。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但松伊却还没有出现。是火车晚点了吧,要么就是没赶上汽车吧。想着这些,我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79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3:54 | 只看该作者

2

松伊终于出现了。起初,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在玻璃门前踱来踱去的小丫头就是松伊。她打开门向里面环视时,我们曾经对视了一会儿,接着我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直到那时,我还以为松伊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或者是留着短发的女高中生。但当她冒冒失失地走到桌前,向我打招呼时,我看她最多也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她对我说,我就是“苹果树”。

可能是因为感到失望的缘故,我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我可以坐下吗?直到她又向我发问时,我才犹豫着站起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咖啡馆的小姑娘拿着菜单走到桌前,不解地注视着我们。松伊要了草莓汁,然后看了看我手上的流沙计时器。

“如果我来晚了……您会那样回去吗?”

松伊挤着眼睛顽皮地问道。

“那个嘛……也许会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小丫头面色红润,手指修长。我却一点也不气恼,她说自己是病人,那可能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吧。

“来,要遵守约定,我们谈谈想说的话题吧。”

“时间很充分,不用着急,慢慢说吧。”

松伊喝了口草莓汁。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松伊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好吧,我先说。请您带我参观一下村子,然后……”

“说吧,我听着呢。”

“先生小说里面写的苹果地,也在这个小村子里吗?”

“那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不。我想听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

我立刻感觉到一种负担。

“什么故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松伊看了看窗外。接着她喝光了剩下的草莓汁,然后慢慢地张口说道:

“有一位陷入爱情的女人。当时,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个人约定了将来,但是……那个约定却没有实现,男人忘记了女人。那时,女人被关进了监狱,刚出狱,她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生了个孩子?”

“但是,女人却没能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男人。因为,男人离她很遥远……她原本想要当面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男人在军队里面。”

听着松伊的故事,我开始渐渐感觉无聊起来。这种故事情节,在小说和电影里实在看得太多了。而且,这个小姑娘讲出来的故事跟写在广告栏上的内容一模一样,所以我有些失望。我想,像大多数少女一样,这个小姑娘大概也认为自己跟那个患上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同病相怜吧。我想说,这个故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却没有说出口。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在陌生的国外,女人学成之后开了一家玩具熊商店……您知道吗?是手工玩具店……她抚养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是一种不治之症。接受手术之后,女人好了很多。于是,她回国了。但是当她去找心爱的男人时,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

松伊又要了一杯可乐。松伊一口气喝下半杯可乐,长长地吸了口气。

“我的故事……没意思吧?”

“虽然有意思,但是……那好像不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来的吧。”

“是我妈妈的……故事。”

听松伊这样说起的时候,我想起了军队的日子。隆冬的大雪,没有边际的铁丝网,非武装地带的红色土壤,失去一只脚的青年……那记忆的末尾,我又想起了那个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的女人。

“真没想到。”

“她读过先生的小说。军队的故事,父亲的故事……还有苹果地的故事。”

“谢谢。”

“我想去那块苹果地看一看。”

松伊抬起头,正在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不停忽闪着,像是在恳求我。我无法正视她的目光。过了很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80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54:17 | 只看该作者

3

我和松伊在田野的路上走着。原来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现在已经铺上水泥,一直通到了山下。路旁,一条人造灌溉水渠静静地流着。山下的玉米地已经不见了踪影,取代它的是几座坟墓。坟上长着矮矮的青草,四周用石块围着。

山坡的一角有一块苹果地,父亲曾经是那地的主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父亲终生都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今天,连那个也没有了。就连他长眠的那几坪土地,都不是属于父亲自己的财产。虽然觉得应该把他移葬,但是现在我却连能够容纳父亲躯体的一坪土地都没有为他准备。

“你几年级了?”

我冲着走在前面几步远的松伊问道。

“初中二年级。但是,我正在休学一年。妈妈病得很重,要有人照顾才行。”

“为什么骗我?”

“其实,我不想撒谎。如果您知道我很小的事实,似乎就不会给我与您面对面坐着的机会了。”

“那样啊,说时间受到限制的话,那也是在撒谎吗?”

“其实……那不是我的故事。说时间受到限制,那是我的妈妈。”

我的心里凉飕飕的。松伊必须要看护不久于人世的妈妈,我似乎可以明白她现在的心情了。只要能够安慰一下这个羸弱的少女,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

“因为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

“学校虽然是在汉城,但……现在住在这里。”

松伊停住脚步,向我转过了身。为什么会那样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样子,我为什么想起了十六岁的那个春天呢?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乳白色的连衣裙、藕荷色的针织套衫和黑皮鞋,以及银色的自行车呢?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小女孩,后脖颈上那稀疏的黄发之间、晃眼的春天的阳光,淡淡的茉莉清香,月晕一样的酒窝儿……

我茫然地望着送医,轻轻地摇了摇头。松伊采下一朵堇菜花,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我家就在那上面。在先生说过的……苹果地那里。”

“……?”

开始,我并没有正确理解她那话的含义。于是,我问她,你的家在哪里呀?松伊回答说在苹果地那里。为什么?我又问道。这时,松伊轻轻笑了笑。那伤感而又脆弱的笑容,触到了我的身体,让我一阵战栗。

“先生您说过的那块苹果地……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像失去什么似的,愣愣地看着松伊。

“妈妈回到韩国,就埋下了那块苹果地。不久后,又在那里盖了房子。是座非常漂亮的房子。”

我停住了脚步。松伊把花放进我手里之后,开始向前走去。我赶快跟在了后面。

“妈妈为什么买苹果地吗?”

到达山坡的时候,我抓住了松伊的胳膊。松伊并不想抽回胳膊,也不想逃掉。但是,我却唯恐她会逃掉,更加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

“想建一座房子,在那里建一座房子,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她想在新建的房子里度过自己剩余的时间。妈妈……她就要死了。”

“……”

“她想……继续珍藏下去。死去时……想把那个带走。”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紧咬着牙。不,不会那样的。我想起了二十二岁那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女人对我讲过的话。

我想在这里建座房子。大概是歌德的诗吧。……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了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松伊低着头,我扭头问道。松伊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好像一闭上眼睛,里边积蓄的泪水就会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松以望了望我,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妈妈至今仍在珍藏的信。”

她为什么要把那封信给我啊?但我并没有问为什么。我就像是要接受松伊必须送出物品的人,抓住了那封信。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二十二岁时我们挖出了第十一棵苹果树下的信,我和尚银各自带走了对方写的信件。在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天的清晨,她对我说,也许有一天会想再读起它。

“妈妈对我说……这是爸爸写的。”

当我听到小姑娘嘴里说出“爸爸”这个词的时候,我很诧异,愣愣地望着天空发呆。应该立刻站起来抱住她,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纠缠不清的泪水遮住了天空,最后我的视野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呢?除去离别的瞬间,我们曾经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呀。

“我对妈妈说,今天……去见爸爸。”

松伊向着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了手,我哆嗦着抓住了她的手。我慢慢站起身,把松伊抱在了怀里。就像被雨淋湿翅膀的小鸟,松伊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妈妈临终前……您能守在她身旁吗?”

我紧咬着嘴唇,想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却无法阻止泪水。我体内珍藏的泪,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我自己放弃的誓言,等待的悲伤和离别的悔恨,无法找回。所有已经被拂去的记忆,全部都被过滤,最后只剩下悔恨的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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