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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花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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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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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6:39 | 只看该作者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
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
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
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
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
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
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
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
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
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
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
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
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
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
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
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
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
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
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
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
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
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
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
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
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
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
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
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
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
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
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
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
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
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
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
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
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
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
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
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
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
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
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
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22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7:16 | 只看该作者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
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
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
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
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
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
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
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
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
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
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
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
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
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
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
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
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
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
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
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
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
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
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
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
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
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
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
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
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
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
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
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
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
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
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
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
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
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
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
“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
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
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
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
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
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
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
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
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
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
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
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
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
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
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
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
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
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
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23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8:08 | 只看该作者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
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
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
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
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
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
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
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
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
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
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
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
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
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
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
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
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
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
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
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
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
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
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
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
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
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
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
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
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
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
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
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
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
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
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
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
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
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
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
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
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
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8
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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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
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
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
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
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
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
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
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
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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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40:28 | 只看该作者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
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
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
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
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
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
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
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
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
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
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
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
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
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
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
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
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
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
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
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
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
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
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
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
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
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
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
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
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
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
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
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
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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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41:19 | 只看该作者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
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
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
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
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
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
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
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
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
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
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
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
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
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
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
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
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
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
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
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
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
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
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
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
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
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
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
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
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
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
“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
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
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
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
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
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
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
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
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
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
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
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
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
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
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
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
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
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
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
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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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42:37 | 只看该作者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
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9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
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
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
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
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
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
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
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
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
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
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
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
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
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
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
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
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
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
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
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
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
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
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
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
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
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
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
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
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
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
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
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
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
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
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
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
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
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
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
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
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
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
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
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
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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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49:33 | 只看该作者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
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
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
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
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
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
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
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
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
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
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
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
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
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
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
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
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
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
“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
“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
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
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
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
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
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
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
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
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
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
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
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
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罗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
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
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
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
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
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
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
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
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
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28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50:42 | 只看该作者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
“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
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
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
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
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
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
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
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
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
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
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
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
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
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
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
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
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
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
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
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
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
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
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
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
——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
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
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
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
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
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
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
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
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
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
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
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
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
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地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
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阳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
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
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
存姿最好的全部。
29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53:10 | 只看该作者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地
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前消
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怀念
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纪。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
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他静静地听。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
    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
    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
    “他是我的儿子!”
    “他逃不了,他会回来。”
    “让我见他。”
    “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对不起,我这次不能遵命。如果
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错误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你在这一年内见过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脏可以负荷。”
    “他是我的儿子。”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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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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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
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
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
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
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
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
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
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
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
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
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
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
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
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
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
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
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
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
“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
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
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
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
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
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30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54:11 | 只看该作者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
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
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
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
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
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
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
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
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
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
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
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
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
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
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
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
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
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
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
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
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
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
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
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
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
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
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
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
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
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
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
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
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
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
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
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那也扔不
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地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
价钱。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几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
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
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哈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
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
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道,“一切与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
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地装修一下才怪……
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
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
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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