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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bbyg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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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你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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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3:4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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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屋是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回家的.

  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声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青砖黑瓦老屋到了王贤木和辣辣手中就从来没有在白天关过大门 ---- 不管家中有人无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来一样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跨进门槛,穿过睡在堂屋里的母亲和弟妹们到厨房喝水.他到处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芦水瓢,好一会儿才发现水缸上头悬着个自来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仰头喝水,因水开得太大呛咳了起来.

  贵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处看见一个人走进来,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从屋蕉走出来推醒冬儿,指了指厨房.

  从不轻易动弹的贵子使冬儿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努力驱走睡意,四下里迷迷糊糊瞧着.一看清家里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里,她猛地清醒了:厨房有事!她拍醒社员, 示意厨房里有人.社员猫一样敏捷轻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铁锹,无声地进了厨房.

  得屋已经喝足了凉水,用手当筷子大吃厨房里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欢吃的菜:霉干菜炒干子.

  社员在得屋身后紧握铁锹,拉开马步,面带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说:"伙计,回头看看你偷到谁家来了?"

  得屋回头说:"别闹."说完又去吃他的.

  社员楞了足有一刻钟,扔掉铁锹,跑回堂屋,叫道:"妈,哥哥回来了!"

  辣辣说:"得屋吗?"

  辣辣起身太快,一阵眩晕使她差点摔倒,艳春和社员扶住了她."得屋吗?"她又问.

  社员说:"是的,我以为是个叫化子呢."

  一个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发出了面向全国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联的红卫兵陆续回到沔水镇的时候发出的.王贤良召集串联的红卫兵回忆得屋的行踪,有人说在韶山进了毛主席故居就没见他出来,有人说在井冈山跟着北京的一支队伍走了,还有人说是在火车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错了站.既然谁也说不准,王贤良就谁也不能信任,只好借助于他在全国各地的战友们.第一批回信来了,得屋没有踪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决定停止全国大串联后,王贤良又发出一批信件,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没有一处回音.王贤良有点怀疑是艳春冬儿抄通讯地址时出了差错.辣辣哭哭啼啼说得屋准死了,王贤良只好亲笔写了三十封信,希望有个准确的消息让嫂子定下悬悬的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辣辣是从最坏的方面作思想准备的,同时也备了一些纸钱鞭炮等着怕一说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厨房里了.

  辣辣仰望着高她两个头,满脸青春疙瘩的大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细一端详,嘴眼鼻都肿了似的,大得不协调,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样.辣辣受不住和儿子的对视,拉住儿子的手说:"好了.你可平安到家!"

  得屋没叫妈妈,看见四清远远望着,说:"这是谁家的小孩?"

  四清畏缩地后退,冬儿抱住了他,让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着不愿意.得屋说:"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谨迁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得屋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越说话目光越灼亮.说完一个"李玉和"式的亮相:"战友们,我走了!"

  辣辣说:"快,社员快拖住得屋!"

  辣辣明白了是什么使三年不见的母子亲近不拢: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真不想说那个"疯"字.她让社员去给王贤良报信,说得屋回来了但是傻了.

  辣辣对外人封锁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着得屋,想哭也哭不出来.

  两天过去,辣辣感觉自己适应了新的灾难.得屋虽然谁也不称呼,但似乎谁都认识 ---- 除了四岁的四清,得屋走的时候他还在他的摇窝里,得屋也没有什么暴力行动,只是强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时准点地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其它时间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里走动, 嘴巴无声地翕动,眼睛永远不停留在人身上.

  和丈夫酷似的镗镗的脚步声终于唤起了辣辣的责任感,"唉,谁让我养了他."辣辣说.

  辣辣召集艳春,冬儿,社员三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动手,给得屋洗了澡,理了发,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污垢,消灭了数不清的虱子及虱子卵,换上了他父亲生前穿过的衬衣.衬衣特意用米汤浆过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

  得屋当然是拼命反抗,水溅得满屋都是,贵子和四清都吓哭了.因为寡不敌众,得屋还是被修理一新.

  一个还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着得屋到街上转了一圈,她买了两斤糖果,散发给向得屋打招呼的邻居街坊,说是得屋从外地给您老带回来的.

  不知是熟埝的老街唤醒了得屋的理性,还是他根本就没失去全部心智.他与母亲配合得比较好,没有朗诵毛主席语录,也没有说些有悖常理的话,就如母亲事先嘱咐时那样点头微笑.一般十八岁的大男孩见到街坊都可能有这种表现.结果不久以后,就有前街的吴姥姥来给得屋提亲.辣辣说:"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学.等小孩子把戏玩够了,吹了再请您正经做个媒吧 ."

  辣辣的喜悦冲淡了得屋刚回家带给她的忧伤,她坚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钱就送得屋去武汉治病.

  日子一长,险峰恶水的事就平淡下来了.最让人操心的事还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才能活好一些.具体点说就是吃什么?是否能隔上一段时间弄点肉汤喝.

  一个正发育的大姑娘闲在家里,蓦地又添上一个正发育的大小伙子.尤其得屋,饭量惊人,辣辣减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挡不住一个严峻事实的降临:家里就要断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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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4: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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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辣辣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号的声音.她以为命运又一次明确地向她显示亡夫对她的召唤.她悄悄唤醒艳春,嘱咐了几句今后要带好弟妹之类的话,惊觫着寻到了发出小号声音的地方 ---- 襄河堤坡上.她吃惊地看见咬金站在那儿吹着他父亲遗留的小号,并且已经吹得十分熟练,<<大海航行靠舵手>>里还充满了音乐的激情.

  平日被几个大孩子淹没了头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露出了他的峥嵘.他为自己的号声能引来母亲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让母亲坐在散发着野草清香的堤坡上, 给母亲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么样?"咬金问母亲.

  辣辣说:"好得没法说!沔水镇没人比得上你!"

  辣辣并没有被母爱遮住眼光,她的评价基本是正确的.

  咬金经常在码头工会玩耍,他和父亲的同事相处很好并崭露了他天生的文艺才能. 他不仅学会了小号,而且能歌善舞,擅长编排大型群众演唱.在工人阶级队伍极度缺乏文艺人材的情况下,码头运输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赢得应有的荣誉.咬金自动退了学,成天忙碌在宣传队里,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领薪水的日子, 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领到工资后把一切都告诉母亲,让母亲惊喜交加,获得母亲的亲热抚摸和公开赞扬 ---- 就像对哥哥社员那样.但在母亲真诚地夸奖了他的舞蹈之后,他忍不住满心的得意,终于提前告诉母亲他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将领到十八块钱的月工资. 他说:"十八块钱可以买一大缸米,对吗?"

  辣辣说:"对."

  辣辣搂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里渴望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好儿子!你帮了妈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亲柔软怀抱里暖烘烘的细细震颤快要震出他的眼泪.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亲的臂弯,拾起小号,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这是咬金自懂事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亲的拥抱,也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仿佛剪断了十一年的脐带又亲和在一起了.他永远都记得十一岁秋天的这个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涩的带着蒿子气的清香,秋虫的鸣叫和堤那边河里船家的说话声.这一团温馨的记忆使他的歌舞富有灵气,使他在众兄弟姐妹中和蔼敦厚,使他对母亲无怨无恨 ---- 尽管辣辣始终都最偏爱社员.

  百姓人家能有咬金这样的儿子应该是福气了,王贤木如果九泉有知定会心满意足.

  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十一岁的码头工人王咬金请全家喝了一顿龙骨汤.饭桌上洋溢着对咬金的溢美之词,只有冬儿说了句扫兴的话:"这么小不读书多可惜."

  艳春反驳了一句:"读书还不是为了工作.如今读书有什么用?"

  不过两个姐姐的话一点都不影响咬金的情绪.

  这时候,孙怪老婆也来给辣辣报喜,她给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参加献血队.在家庭加工业瘫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沔水镇有一大半家庭妇女差不多急疯了,献血队因此而急剧膨胀,变成了十分紧俏的工作.当时沔水镇拥有储存血浆设备的医院只有一所,血库组织的民间献血队只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应运而生,只有用厚礼与交情打动了她才有可能推荐到血库头目老朱头那儿.再由老朱头挑选淘汰.孙怪老婆过五关斩六将,排挤掉一名四十岁的妇女, 让辣辣顶了缺.

  孙怪老婆拿来的是一份"献血光荣"的卡片,只登上个名字,到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肝炎,没有就可以干那活了.

  "那活儿"是沔水镇妇女给"卖血"取的代号,为了丈夫孩子的名誉,那活儿是桩地下买卖,这就愈使竞争格外地激烈起来.

  孙怪老婆说:"那活儿你敢不?"

  辣辣眼皮都没眨一眨:"敢.怎么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孙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严格保密,她怕儿女们知道了不依.穷得卖血 ---- 孩子们将来找个对象都抬不起头.

  孙怪老婆与辣辣开了句玩笑:"怕什么怕?咱又不是去卖X."

  两人拍肩打手乐了一回.

  夜里,躺在枕头边,辣辣还是难过得淌了一会子泪,生生将父母给的血抽出去,能不亏身子?

  见老朱头的那一天是个大好晴天,辣辣买了两瓶沔水大曲准备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这个人.只要老朱头不为难,辣辣就可以挣钱了.

  辣辣这年三十六岁,还有着浓黑的头发和比乡下女人白嫩的肌肤.这天她梳洗了头脸,穿了身干净衣裳,看上去是个好看的中年妇女.老朱头却意外地是个乡下人模样,厚嘴唇阔鼻子,开口说话有些腼腆味儿.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一阵轻松一阵愉快,这就是缘份了 .

  老朱头不仅接纳了辣辣,还破天荒当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胆地躺上一张洁白的小床,在将胳膊伸进墙壁上的圆孔时,她发抖了.老朱头微笑着拍拍她的额头,说: "不怕,像蚂蚁咬了一口."

  果真胳膊上像被虫子蜇了一下.前后不到十分钟,辣辣已经坐在休息室里喝肉丝汤了 . 喝完免费的肉丝汤,辣辣领到了四十五块八角钱和特供的鸡蛋票红糖票各半斤.

  辣辣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赚了一大笔钱,"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吗?" 她问老朱头.

  老朱头说:"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个月以后再来一次."

  辣辣没等三个月,三天之后,她买一包烧腊一块女人的布料登门拜谢老朱头.老朱头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老婆孩子全在农村.辣辣没想到老朱头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养活一大家人的劳碌苦命.两人说着铺开烧腊喝起酒来,边喝边把个人之苦倾吐了个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 辣辣就留下睡了.

  冬儿对老朱头异常敏感,在他第二次来喊献血时,冬儿抢在母亲之前说:"你是谁,找我妈做什么?"

  辣辣当场就恶了冬儿一通,倒是老朱头劝了辣辣,让她不要伤孩子的心."冬儿没错, 有错的是我们."老朱头说.

  "我们有什么错?也没错!"辣辣虽是犟了一句,也就没再找冬儿的碴.

  老朱头再也不来亲自喊献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买一个孩子或是托人捎个口信.

  家里有了包括王贤良每月五元的按时支援,总共有三笔较为稳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没有断顿,孩子们的脸蛋逐渐饱满起来,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满意了.

  社员被母亲叫到面前郑重地警告了一番并象征性地煽了两下耳光.辣辣说:"现在我们有饭吃了.你好好念书,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莲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个指头."

  社员嘻嘻笑说:"好的."又说:"妈,能弄点煤和木柴回来吗?"

  辣辣被机智的儿子难住了.家里如果用钱买煤和木柴,那么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现危机.社员替母亲解围说:"这样吧,在驳船上扒点煤和柴,决不拿现钱."

  辣辣戳了戳儿子的脑瓜子,说:"可别耍你那点小聪明,儿子,上天有眼."

  "放心吧妈."社员向母亲做着滑稽鬼脸,一步一跳走开.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横梁上的马灯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员的头顶上.社员哎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鲜血漫出他的指缝.

  自辣辣嫁到王家,这盏马灯就吊在横梁上,做新娘那几天挑剔的眼光曾发现马灯上堆满积年的灰尘,栓它的绳子上尽是油垢.当时曾想有空了换根新绳子擦擦灯罩,可二十年就没得出这个空来.五年前装上电灯后,这马灯就再没动过.今天无风无浪马灯自行坠落在辣辣看来是个预兆,就像乌鸦报凶一样.偏偏砸了最灵巧的社员.

  辣辣十分后悔自己巫婆一样对儿子说什么"上天有眼",马灯仿佛就是受到徵语的感应来警告人类的.后来社员额头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这就使辣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冒着风险到处寻找黄裱纸和锡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里求了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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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4: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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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辣辣秘密而紧张地凿纸钱,折元宝,为每张大面额阴间钞票盖上流通印的那天, 王贤良回家了.他提一卷铺盖一箱子书籍,跛着一条腿.辣辣只是将头伸出门缝和小叔子打了个招呼.她以为他不过是回家看看侄子们.

  王贤良异常冷静地说:"我回来了.永远!"

  辣辣惊骇地跳出房来,她真怕家里又回来了一个疯子.

  王贤良是在一九七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回家的.

  当时他是沔水镇革命委员会第五副主任,兼教育局副局长,沔水师范副校长.他长年住在从前的县政府招待所里,一年难得回家两三次,每次回家也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后颠颠跑着随从人员,只是每月有个头戴癞痢纱帽的哑巴按时送来五元钱,才让辣辣及孩子们知道王贤良对他们亲情犹在.六八年王贤良在沔水镇著名的"三一三"武斗事件中被打断左腿,消息传到家里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辣辣带着偏方草药去看小叔子,结果不好意思地回来了.王贤良不需要她,他身边围满了点头哈腰的大夫和慰问的下属,喂他吃饭的是年轻漂亮的刘志芳.

  王贤良在四十三岁的壮年以腿疾为由提前退休,在沔水镇政界引起的轰动不小于当年他哥哥之死在百姓阶层的轰动.各种猜测和谣言蜂拥而起,各色人等走马灯一样在王贤良周围不停地旋转.王贤良笑傲政界,坚定不移地回到了小巷深处.

  侄子们为叔叔的归来欢呼雀跃,就连贵子都例外地离开了她那黑暗的角落.

  七年的革命造反经历已经把王贤良锤炼成一个口若悬河的职业政治家.在孩子们眼里,他是个传奇人物.他一回家,就把一盘散沙的侄子们凝聚到了身边,一只昏黄的15瓦灯泡在堂屋照着亮,王贤良给侄子们滔滔不绝地作着关于文化大革命来龙去脉的政治报告.讲到近期发生的张铁生事件,他暴露了他退隐的真正缘由.他认为张铁生高考交白卷可以视为反潮流英雄但决不应该录取他上大学.无论是古今中外的先例,还是他自身的经历,交白卷者读大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贤良激动地站起来,俯视一群侄子,对他们挥舞着坚强有力的手臂,说:"我们干革命是为了什么?造反是为了什么?流血残废是为了什么?为了中国!为了人民! 我们破坏一切旧的,就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新的.现在就是建设的时候了,林彪自我爆炸, 最大的定时炸弹清除了.生产恢复了.学校走上正轨了.可是又树立起这个张铁生,不又是倒退与反复吗?我承认张铁生就是否定自己.不!我没错!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决不否定自己. 毛主席身边一定有坏人了.再干下去革命生产就陷入了恶性循环.我们不能再干了!"

  辣辣扑哧一声笑了.说:"多可惜,练出这样一副好口才,却不做官了."

  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说:"再造反!再造反!"

  "不啦."王贤良长长叹了一息,骤然苍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有洁身自好,学个陶渊明算了."

  王贤良不想告诉别人革命者阵营中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丑事.按他的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当一把手的.为了顾全大局,他忍辱负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国革命形势又发生剧变, 冒出个张铁生.他算是和张铁生别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说话就漏了风,他的对手肯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忽然觉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风,他的斗志彻底消遁了.他将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贾宝玉出家.

  冬儿接了话,说得:"也真像,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什么?"王贤良大惊,一把拉过了冬儿.他真正是没有料到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侄子中居然还有一个读过<<红楼梦>>.他虽然狠批封资修,但从学术上还是敬重<<红楼梦>>的.

  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

  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

  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

  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

  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

  这本是辣辣一句讨好儿女们的话,却将王贤良羞愧得从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从而恢复了从前温文尔雅的追求.辣辣见小叔子依旧是一盆温吞水,就有心别扭希望逼他粗犷实在一下,叔嫂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老调重弹.

  腿跛使王贤良暗地里十分自卑.他坚信没有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心甘情愿陪伴一个跛子逛大街和睡觉.刘志芳正是被他这种迂腐惹恼的.刘志芳过去对他的爱慕被他理解为对权势的爱慕,在考验的过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问题,即刘志芳到底图他什么? 在张铁生出现后,刘志芳与他的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与他的对手却一拍即合.王贤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刘志芳了,尽管刘志芳一再试图接近他.

  王贤良与刘志芳进行了一场累人的恋爱包括曾经一度过频的房事.实际上他并不是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赋闲下来,他唯一想学的就是陶渊明.他在后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他养猫养狗,填词赋诗,郁闷了读读史书,烦躁了读读经书;谈话有冬儿 , 爱情寄托给朴实的嫂子;侄子们都喜欢他,给他带回外面的形势动态,和街坊趣闻.粗茶淡饭, 肠胃舒适,大小便通畅.倒真过了几个月神仙也没有的好日子.

  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冬儿敲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要下放了.这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门,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条线上的人.来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办地向他调查关于林彪小舰队的保密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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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4:5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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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 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

  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

  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

  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

  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

  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 .

  "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

  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

  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

  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 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

  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

  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

  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

  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

  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

  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

  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 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

  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

  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

  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

  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

  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 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

  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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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5: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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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 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航时,辣辣晕了过去.

  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

  "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

  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无言.

  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

  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

  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

  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 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

  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

  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

  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

  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

  "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

  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 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 .

  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 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

  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 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

  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

  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 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

  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

  "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

  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

  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

  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

  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

  辣辣卖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经验了,抽血前半小时多喝两杯开水,血就淡多了, 等于是卖高价开水.几天不抽血,全身似乎发胀,抽了,拿到哗哗响的钞票了,身上就舒坦了. 老朱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孙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后,辣辣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交心换肺的人了.老朱头总是对她好,总是照顾她,没口没嘴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俩的事,也从不涎皮涎脸纠缠她.他们从不谈什么离婚再婚的事,各自都为自己的儿女勤扒苦作.靠着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积蓄了一笔钱.

  在冬儿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变得极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吓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着妹妹贵子.辣辣取出积蓄求王贤良把得屋送到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计划继续攒钱,等得屋病好之后给他娶房媳妇,没户口的农村姑娘都行.王贤良说她糊涂,她说:"我一点都不糊涂,怎么地他也是个男人,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让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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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5:4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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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屋住医院之后,堂屋里搭的铺拆掉了.家里一宽敞,社员也学弟弟咬金带朋友来家玩耍.

  咬金参加工作早,又爱好文艺,就结识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朋友,他们向他学歌,小号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领袖.他很热爱他的朋友们,似乎是要借此弥补他在自己家庭长期不受重视所带来的孤寂.

  社员羡慕弟弟,也交了一帮朋友.他有点江湖傻气,狐朋狗友都接纳.他们吃酒划拳, 通宵打牌,骂娘通老子闹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爱蒙住了眼睛,由着社员胡闹,年轻人不狂玩老了狂玩不成?所以当王贤良被吵得提个小板凳坐在大街时,辣辣还问"嫌家里冷清了?"

  贵子十五岁了.单薄是单薄了一些,五官倒还周正,酱黄色的皮肤也展开了,脸上铜一般黄澄澄闪光.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考高中,回家做饭了.学校多半是因为可怜而不是因为及格发了她一张毕业文凭.她还是依恋黑暗憎恶人类.成天猫在厨房慢条斯理地给全家整治一日三餐.她从不因为家里的喧闹而烦躁不安.她沉默着脸,偶尔与叔叔说一两句简单的话. 别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远是对事不对人.

  四清一晃过了十二岁生日.他是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最高最壮.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一周岁,既不记得文革的暴风骤雨,又没受过致命的饥饿.太太平平,温温饱饱地长大.他性格中庸,不像贵子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几个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员那么孝顺母亲,也不像艳春那样自私自利.读书不如冬儿聪慧,也不似其他兄长姐姐们一盆浆糊.待人接物虽不八面玲珑,倒也会察言观色.

  在社员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再陪母亲上街之后,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为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体面儿子搀扶着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

  艳春正像俗语说的:因祸得福.从小就生成是块小巷子女人的料,结果意外地攀了高枝.几年之内,入了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结了婚,调到县妇女联合会做了副主任.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国际国内振振有词.娘家是很少回来,回来母女俩总是要吵一番.不过社员高中毕业待业了几天,艳春很快为弟弟找了个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算对得起这个破家了!"

  只有冬儿的确是个心性傲慢,格外倔强的姑娘.她在三年里给家写了三封信.都是春节前寄来的,全是三言两语,说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信上面既没有称呼也不签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渐渐硬了起来.王贤良给冬儿回信时问她有没有话捎上,"有!" 辣辣说:"冬儿,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对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扶养大的啊!"

  王贤良没有把这话捎去.

  辣辣家的大门向社员和咬金的朋友敞开后,辣辣获得一个亲切的尊称:胖姆妈.年轻人们前前后后赶着叫胖姆妈促使辣辣仔细照了镜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试了一下. 她不觉失声大笑,是胖了,她是一个胖女人了.

  虚胖的脸庞其实是浮肿,辣辣心里明白这是长期卖血的结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乱跳起来,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岁,儿子一个都没成家,孙子还一个都没抱上,苦了一辈子,为的什么?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享几天做奶奶的福呢.

  "臭小子们,谁有本事买一些排骨来?"辣辣装作没有看见王贤良的满脸不高兴,利用年轻人的本事为自己增加点营养.在猪肉十分紧俏的年月里,谁家没个楞小子就买不着肉吃.

  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来拍胸:"胖姆妈,您就等着喝汤吧."

  排骨买回来了,汤煨好了,社员都抢不着做孝子,早有人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 ?

  辣辣留大家吃饭喝酒,想睡觉就给他们开地铺,喝醉了吐了,骂是骂几句,可又忙着做醒酒汤.

  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宾朋如云,丝竹悦耳,年轻人们还使辣辣学会了抽烟. 辣辣和儿子的朋友们打得火热,一条街都听得见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声.

  一天半夜,王贤良摸到辣辣床上压住了她.

  "我们结婚吧."王贤良抓住嫂子的头发用力摇晃,"结婚结婚!结婚了我来治理这个家,再这样乱下去非出事不可的."

  辣辣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推着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里只能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咕声 .

  "你不答应我我就闷死你!"

  被无休止的外调和无休止的家宴恼得恨不得自杀的王贤良杀气腾腾.他野性勃发, 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果断地要求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

  辣辣意识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胁,她奋力掀开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们瞪着大眼逼视对方,像两条火并的野狼.

  "我现在还是你嫂子!你这狗杂种!"

  "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和我结婚,要么拆屋分家!"

  "休想拆屋!"

  "结婚!"王贤良咬牙切齿地说,"那就结婚!"

  呼呼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软了下来,细声说:"好吧."

  王贤良嗤了一声,像皮球泄气的声音.

  "我告诉你,这么乱下去家里准会出事的.你别把我哥哥的家给毁了!"

  摸着黑,他们不带一点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结婚的日期.辣辣坚持要到汉口看得屋,然后回来结婚.王贤良同意但有条件,这就是将社员和咬金的朋友统统赶出门去.

  辣辣说:"不能统统,疯疯颠颠的只是少数几个人."

  王贤良说:"统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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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6:0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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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子怀孕了!

  王贤良为了方便浇菜地,擅自橇开了厨房通向菜地的门,这门是贵子一年之前上锁的,她锁上门之后把钥匙扔进了公共厕所.王贤良忽然推开门,贵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里.辣辣和王贤良同时发现了贵子异常的身段.

  辣辣连忙剥掉贵子身上的大棉袄,惊叫一声:"我的天!"

  贵子已经是即将临产的肚子了.

  蜜蜂从敞开的门里飞进来,嗡嗡营营绕着贵子旋转,贵子用手挥赶蜜蜂,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王贤良摇头叹惜,放下水桶水瓢,独自关进了他的房间.辣辣叩着房门,请他出来商量一下处理办法."晚了."王贤良好像在哭.他死不开房,只说:"晚了!"

  辣辣只得找来了老朱头.

  在提倡晚婚的号召下,沔水镇政府只给二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登记结婚.贵子十六岁还差五天,是不可能合法结婚的.然而只有结婚才是未婚母亲最好的出路.老朱头进了家门, 只瞥了贵子一眼,拉辣辣到一边说:"只有一个办法,嫁了."

  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胎儿的父亲是谁.辣辣软硬兼施,加上打疲劳战的办法连续二十四小时盘问贵子,贵子就是说不出苦主.她的眼睛里满是十六岁少女的诚实.

  "我不知道."她反复就是这句话.

  辣辣说:"怎么会不知道?"

  贵子说:"是不知道."

  辣辣和女儿打了十几个小时的哑语之后失去了耐心,不顾体面地质问:"你和哪个男人睡了你不知道?"

  贵子没有脸红,她似乎不懂"睡"的含义,仍慢吞吞回答:"我不知道."

  盘问进行到拂晓时,贵子坐着睡着了.辣辣恨不得死揍女儿一顿,但又怕引起早产.

  老朱头建议由他回去他们乡下找个主儿,只要对方能容得下贵子母子,能养活她们, 不虐待她们就行.

  辣辣同意这三条.但还是希望尽量找个健全些的人,老朱头说:"这个我当然明白. 只是时间太紧迫了."

  在老朱头下乡为贵子寻婆家的同时,辣辣逐一找社员和咬金的朋友谈了话.

  辣辣无一例外地给年轻人们当头一个下马威.她脸子一绷,"好哇!欺负到胖姆妈头上了.说说你们干的好事!"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同样的反应.

  "怎么啦胖姆妈?"他们全扬起一张惊诧的脸.

  辣辣没有办法,她想不出除了这帮年轻人,还会有谁能接近贵子.

  辣辣在年轻人聚会的堂屋里拿莲刀一刀剁在桌子上.

  "胖姆妈今儿豁出去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都知道贵子是从不出大门的,总是你们这些人缺德了.胖姆妈还要怎么诚心待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胖姆妈的?"

  社员关上大门.血红的眼瞪着朋友,喝道:"说呀!"

  年轻人们指天发誓,就差没给辣辣叩头.他们自动商议出一个意见,鉴于胖姆妈受到如此沉重的伤害,鉴于好朋友的妹妹处境艰难,他们自愿每人罚款十五元,以资慰籍.

  能舍得钱的人自然是实在诚恳的人,那年月十五元不是个小数目,辣辣还能说什么呢?她按倒莲刀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一通.

  几天后老朱头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瞎子.

  "别看他没眼睛,"老朱头向辣辣介绍了瞎子女婿说:"他比明眼人亮堂多了.一年下来 ,全队户户都没进账,独他一个光棍汉分红一百多块钱."

  辣辣说:"是吗?"

  瞎子说:"是,是."

  "那就好."辣辣说:"钱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要好好待我女儿.她失了身子,你是个残疾,同样都是半个人,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瞎子连连点头."是这理.我懂."

  辣辣自己亲自动手整了一桌酒席,请媒人老朱头坐了上席.王贤良不肯出来也就随他去了. 全家人为贵子和瞎子吃酒贺喜.老朱头牵了一对新人的手碰碰杯,说:"你们成家了." 贵子就算有夫之妇了.

  吃罢酒,天黑了.社员挑起一担嫁妆在前头走了,后面辣辣搀着贵子,老朱头牵着瞎子 ,等这一行人出了巷子口,咬金在大门前放了一挂鞭.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咬金回答大家: "我妹妹出嫁了."

  在襄河边,辣辣递给贵子一个红布包.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五百块钱,好生藏着,日后自己贴着用."

  这罚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这辈子头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钱.她分文不动全给了女儿. 苦命的贵子自己就是个私生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私生子,一辈子恐怕也见不着亲生父亲. 辣辣在贵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搂过女儿狠劲亲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儿温热的泪水.

  贵子从瞎子进门到蹋上渡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她知道老朱头将要为她寻个人来之后,她偷偷叩响了王贤良的门.

  "叔叔,给我冬儿姐去封信吧."她说,可是王贤良睡着了.贵子对这个世界只要一个要求,却没有任何人听见,谁也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随着一个瞎子远嫁了他乡.

  事情结束之后,家里倒是给冬儿去了一信.一个月过去,信竟然原址无此人退了回来. 冬儿离开了湖北口!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只觉一股子急火攻心, 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家人又张罗着寻找冬儿,王贤良又寄出了许多信件,这是因为他喜欢冬儿,而不是为了辣辣.

  因为贵子的事隐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头公开亮相,宣告了王贤良和辣辣关系的彻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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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6:2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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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春三月,贵子远嫁的那一日,冬儿在武汉大学樱花盛开的长廊里浏览赏花.她剪着短发,穿了件浅色细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粉红的樱花, 不时看见沔水镇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亲兄弟姐妹们.

  冬儿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

  湖北口的三年农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初到湖北口,她纯粹是为着逃离了家庭而欢欣.继而发现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 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绝大多数是呆了好几年的老三届,他们是一批极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在历经坎坷之后,他们依然热爱读书,关心时事.冬儿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冬儿不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东西:读书,思考,雄辩,听音乐,写日记, 穿扎了花边的乳罩,坚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换内裤,等等.许多知青到农村就变邋遢了,而冬儿变整洁了.

  了解了许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儿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联之前发出的怒吼: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走资派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发现得屋是回家以后疯的,而不是像大家认为的在外面疯的,她再也不会回家了.

  冬儿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里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贫下中农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个孤儿."

  她的确像个饥饿的孤儿,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贪婪地吸取各种营养.不管今后的历史怎样书写这场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冬儿永远不会否定它.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校招生制度,冬儿考上了大学.她在高考时改了名字.生产队的干部都是极好变通的,所以冬儿连偷偷买的退字灵都没用上.她参加考试的所有证件和表格上全填写这样的名字:净生.干净地生活着的一个人.对外界的疑问她一律回答:"我是个孤儿,我只有笔名."

  冬儿不存在了.净生又跨上了一级台阶,又一种新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沔水镇在她下放那天回头一瞥中已经定格,现在是一幅发黄的旧像片了,母亲,叔叔,兄弟姐妹们在这幅旧像片中一块儿变黄变模糊了.那么,现在该由她举起利刃,砍断从前.

  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考虑了足有一年的时光,冬儿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让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给母亲.

  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

  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 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

  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

  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 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

  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 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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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6:5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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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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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7:3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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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整理书籍,从<<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里翻出了二十年前写给辣辣的情诗,他仔细读了一遍, 觉得写得很, 幼稚.他从情诗上抬起眼睛看辣辣臃肿老迈的背影,吃惊自己竟在这么个老妇人身上用掉了一辈子,多么幼稚.

  王贤良收拾好了一切,捆好了铺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他只好晚上打开铺盖睡觉, 白天再捆上;自己用一个小煤油炉煮点饭吃,吃完将炉和碗装进网兜里,随时准备离开这个家.

  一进入八十年代,沔水镇昼夜不停地发生着巨大变化.行政级别由县变为了市,一条条宽阔的大街眨眼就修好了,与老街构成了"井"字形.十字路口装了红绿灯,有了威风的交通警察.四清上班得坐公共汽车.

  不久的一天,吼叫着的推土机终于推倒了辣辣的老屋.那里将矗立起十八层楼的中外合资商场.

  辣辣作为拆迁户著进了生活小区的三室一厅单元房.王贤良在另外一个生活小区要了一室一厅.

  搬家的时候辣辣看见了从前粮店的老李.她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老李从一辆白色小轿车出来,看是哪儿堵了交通. 一个大正面看得清清楚楚,李启孝丝毫没变,似乎还年轻了, 穿了西装很像电视里面的归国华侨.

  辣辣将头探出窗外,叫了声:"老李."她想不趁这个机会告诉他双胞胎是他的,日后还去哪儿找他?她怕说不定哪天突然归西,这笔债不就永远欠下了.

  李启孝四处寻找叫他的人,辣辣用劲拍着车门,说:"嗨嗨!"

  李启孝显然认不出辣辣了.他用干部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目光在辣辣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钻进了小轿车,双方的车都开动了,辣辣说:"停车!我要还那人的米袋子."咬金的朋友笑起来:"胖姆妈,人家小车嗤溜一声就不见了.以后还吧."

  老李的米袋子是在搬家中清理出来的.咬金准备扔掉,辣辣抢过来放进了筐子里.她认为应该还人家,人家是送米而不是送米袋子.

  后来辣辣让四清去粮食局打听李启孝,局里说没有这个人.辣辣嘟哝着说等下次吧.

  住了新房子以后,咬金从武汉接回了得屋,据病历称:青春幻想性精神病患者王得屋痊愈出院.但得屋一蹋上公寓的楼梯就神色不对,说:"是天安门城楼吧?"

  "不,是我们的家!"辣辣用力挽住了大儿子的胳膊.

  得屋激动地说:"我们要见毛主席!"

  辣辣将儿子推进家,反锁上房门.摇晃着三十四岁儿子的头."你醒醒!醒醒!"

  得屋怔了半天,似乎清醒了一些,迟迟疑疑地问:"爸爸死了,对吧?"

  辣辣高兴地鼓励得屋:"说得对!记性不错!你爸爸死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死了."

  得屋正常的程度就是不再要见毛主席和暴露生殖器,但日常生活不会自理,或不吃饭或吃个不停,拉了屎也不揩屁股.辣辣打消了给得屋娶媳妇的念头."跟着我算了."她向咬金和四清谈对得屋的打算:"权当他是我养的一只狗,我死就让他跟我去,一天也不会拖累你们, 尽管放心."

  和社会上所有家庭一样,各自都施展各自的能耐让自己家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辣辣也拥有了冰箱,彩电之类的家用电器,当然不是靠辣辣挣的,社员死后她就不卖血了.

  咬金为母亲安置了一个较为现代化的舒适环境.他是最早留职停薪闯社会的那批有识之士.他无数次来往于广州深圳和武汉之间,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其间自然免不了上当吃亏,拘留所也进了二三次.但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没让母亲知道,他送到母亲面前的只有大把大把的钱.

  咬金始终都想成为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想起十一岁那个秋季的夜晚,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辣辣却经常把咬金叫成"社员".

  咬金不屈不挠地同母亲暗中较着劲,他为她买家用电器,买好烟好酒,买新款服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感动母亲的.

  自承包了沔水镇最大的国际娱乐中心以来,咬金不再频频外出,他既做经理又当歌星,剩余时间陪母亲看录相,辣辣只喜欢台湾言情片.

  通过言情片的默化潜移作用,辣辣似乎意识到自己太偏爱社员而忽略了咬金.

  正在这关键时刻,咬金和蒋绣金的关系暴露了.蒋绣金的女儿青青和年轻时的蒋绣金生得一模一样,她已和咬金订了百年之好.有天晚上蒋绣金突然中风,青青不顾一切来叫咬金去救人.辣辣勃然大怒,恶毒地揶揄咬金:"别和你同父异母妹妹生下一个白痴来."

  王贤良独自一人住了三年,选择五月初端午节那天下午跳襄河自杀了.因为又追查他是"三种人",他实在厌烦了无休止的不信任的谈话.他在当年抢救辣辣的矶头上跳的水, 当时周围还有人,他高声叫道:"我一生清白正直啊!"他借用屈原投江的典故明了自己的志. 因为他临死前还从容镇定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人以为他是疯子.待到觉出不对劲,尸体都摸不着了.

  咬金出钱请人用滚钩在下游三十里处捞到了叔叔的尸体.辣辣亲手给小叔子穿上了毛料做的新衣服,哭了一场,隆重地火化了.进行焚烧前,辣辣违背了小叔子毕生的唯物主义信仰,将用布扎成的刘志芳小假人揣进了死者怀里.

  "不管阳间阴间,"辣辣认为,"总得让他成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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