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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走了。我一个人安然呆在角落,目光四处逡巡,看到吧台边上坐着一个穿着草绿色敞领棉衫的年轻女子,衣着极至简洁,甚至朴素,一如她垂顺的漆黑辫子,在灯光之下闪着金属般的幽蓝光泽。世间有许多因为过分的衣饰和妆容而美得累赘的女子。可是她的美没有一丝多余。如同四月的夜晚一般温和而清凉的脸孔,隐隐约约映照在她对面的玻璃饰壁上,变成一纸写意的水墨肖像,被我看见。她身边的一群朋友在亢奋地说话,惟独她安静地听,开口极少,却一直带着雪地一般素净的笑容。与之行如出一辙地相似。
我顿时陷入深不可测的想念。之行,之行。
来L的人越来越多,不知过了多久,凯和他的乐队成员们上场了,设备调了半天,最后终于清晰地听见鼓手举起鼓槌开节奏的四下清脆声响,激烈的鼓点和贝司的声音就铺天盖地而来。前面有不少人站了起来,我什么都看不到,于是索性坐下来,在丛林一般的人群中,紧握着杯子埋下了头。
就这样我听到她的歌声。在舞步一般的鼓点独奏中,她吐字模糊地轻轻念词。一段她的念唱结束之后,剧烈的贝司和节奏吉他又跟进。他们的演奏,基本上一半是原创,一半是穿插自己改编的Maximilian Hecker的歌。我不知道之行这么喜欢Maximilian Hecker,我从她那里听说MH还是我们刚刚认识不久之后的事情。我回忆起那时的她。在晚自习上塞着耳机做作业,某个时刻我忽然听见她耳机里面爆发出轰鸣而碎裂的噪音,惊讶不已。我用胳膊轻轻撞她手肘,说,你耳机里面的声音,我都听见了,那么吵,会伤耳朵的。叶之行一脸茫然地摘下耳机,认真地对我说,吵到你了?对不起,其实MH的歌不是这样的,只是刚才那段比较激烈一点。你听吗。
她把耳机塞过来,给我听了一首My Friend。
事隔已久,我此刻独自在黑暗的角落想起那一日。之行,你可知那是我们此生第一次对话。你对我说起MH这个来自德国的鼓手,在柏林苍穹下开始音乐生活的腼腆青年。我与你一样一瞬间就爱上了他的歌,Rose,Kate Moss,Snow,Powderblue……我记得你写下的听MH的感受,你说——像是远远走过来的一个刚刚哭过的孩子,深黑瞳仁如两颗漂浮在夜空深处的寂寞星球。湿润的睫毛像是带着露水的青草那样好看。深夜你想在他的声音中背身睡去,却感觉到他就在身边,在黑暗里扭开一盏柔和的灯,沉默不语。
我慢慢陷入回忆,站起身来,费力地挤过人群到吧台边去,要了半打啤酒站在那里就开始喝。耳边依然还是沸腾的演奏和杂乱的人声,我渐渐觉得有些微微头晕,疲倦得忍不住趴伏在厚实的原木吧台上,在嘈杂中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刻我看到的是一些光感饱满的记忆的胶片飞快地从眼前拉过去。童年除夕之夜的绚丽烟花。晨曦中鸽子飞翔的身影。还有父亲温和的脸。与凯一起游泳的池塘。母亲忧郁的病容……不断涌起的怆然的悲,像春天的温暖海潮一般击打着心脏。
不知道昏睡过去多久,我被旁边一个陌生人不小心猛撞了一下,陡然醒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之行的歌声还在木吉他的琴弦上轻轻飘摇。吉他手换和弦的时候左手手指与指板摩擦发出尖厉声音,引人沉迷。我又听见My friends。
她的声音却比MH黯淡惨伤,像失焦的相片,带着欲泣的气息之声。我被她的声音击中,低头不语。
can you hear me stumbling, my friends
'cause suddenly the darkness became my friend, that strokes my head
can you hear me counting the days
'cause every little second that passes by just hurts like hell
leaving is my only choice
will you cry for me
'cause all of the men that looked in your eyes
and all of the boys that lie at your feet
forget how to breathe, forget how to speak
and all of them want you tonight
so hold me tight
……
临近尾声的地方,歌声与节奏吉他停了下来,在安静的长段主音吉他独奏中,人群陡然兴奋呼叫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起身来向前面探望,目光穿越人群,便看见凯正在台上吻她。
我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疲倦而伤心,便又伏下身趴在吧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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