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葬礼上的黑天鹅
舅舅死了。那天下午,绵绵睡在床上,脑袋里充斥了纷杂冗长的梦境。电话铃丁零零的尖声响起,开始绵绵没有醒,这铃声也侵入了梦境当中,梦更加的乱,让人应接不暇。后来绵绵陡然惊醒,一身的湿汗。她懵懂的接起电话,舅妈拖着哭腔在那边喊道:绵绵啊,带着阿楠快些来,你舅舅不行了呀。绵绵迟疑着看了看电话筒,这是谁呢?从哪里来的电话?舅妈再次哭喊道:绵绵,带着阿楠快些来,医院,医院!你舅舅死了!绵绵浑身一颤,死?
她带着惊慌失措的阿楠来到医院。整个房间里全部都是人,走廊里面也全都是人,大家窃窃私语,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绵绵不知道舅舅在哪里,这些人又是谁。
阿楠伸出一只手拉住绵绵,那只手柔软冰凉,“姐姐”,她怯怯的叫。绵绵转过身去看着阿楠。阿楠的眼睛里布满惶恐,“爸爸在哪里”,她问。绵绵没有回答她,她感觉到阿楠的身体在剧烈的哆嗦,她的小脸苍白无色,走进房间的时候,阿楠被门槛拌了一下,险些摔倒。
舅舅的身上盖了白布,就像电视里那样,盖上了死亡的印记。舅妈在一旁目光呆滞的坐着,几位大婶语重心长的安慰着她。阿楠看见自己的妈妈,张嘴哭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舅妈抱着自己的女儿再次大哭。绵绵看着这一切,觉得恍然。死是什么?用一块白布盖住,意味着什么?舅舅一动不动,舅妈和阿楠在一旁大声哭泣,周围的人神色悲哀。这些人都在做什么?后来涌上来更多的人,舅舅被抬走了,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全都呼啦一下消失了,留下绵绵一个人在这个刷了白墙壁的房子里面。
绵绵小心翼翼的问自己。在这个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舅舅死了。死是什么?死就是在这个世界中消失,不复存在。舅舅以后永远从生活中消失?是的,消失,你的生活中从此少了一个人。永远的,不再回来?是的,是的。舅舅死了,她肯定的告诉自己。
她开始在长长的走廊里寻找,盲目的寻找。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寻找谁,只是一味的走。医院的过廊里飘溢着一股子消毒水味儿,每个房间里都有那么多的病人,他们大声叹气,长声呻吟。后来她害怕极了,这里是地狱,她告诉自己。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病人,死亡在这里咄咄逼人,随时可能来临。这里的人齐刷刷的穿着条纹病号服,没有面目,或者是面目相同,宛如行尸走肉。
绵绵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飞快的从这个地狱里走掉了。
舅舅是患了脑溢血突然死去。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的人,绵绵从来不知道舅舅是认识这么多人的。已经在一个沿海城市工作的阿陶也赶了回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浩浩荡荡的队伍将舅舅的骨灰盒送到墓地。那天下着蒙蒙的雨,天空阴霾,后来雨停了,刮起很大的风,在墓碑拥挤的墓地里呼啸而过。绵绵穿着黑色的棉布裙子,长头发凌乱的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她跟在众人的身后,不说话也不哭泣,他们跪下绵绵也跪下,他们烧纸钱绵绵也照做。舅妈与阿陶阿楠一直在无望的哭泣着,绵绵却没有。
第一个从绵绵生命里离开的人,应该是画家爸爸。虽然他并不知道绵绵的存在,可他的确是从绵绵的生命中离开了,直到如今这个位置一直缺席。然后是妈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征兆,决绝地将幼小的绵绵留下。接着是舅舅。绵绵想啊想,舅舅在一个慌乱的夜晚对绵绵说:从今以后你在这里睡,他长着一张国字脸,吃饭的时候又快又响,他看见受到欺负的绵绵气急了,扯宽了嗓子将顽劣的孩子吓跑,抱起绵绵,那双胳膊黝黑的粗壮。他心里心疼着绵绵,粗声大气的与舅妈吵架,挥手就是一巴掌。他看见绵绵那么瘦的身子就皱眉头,“想吃什么,舅舅买给你”,他一遍又一遍的说。
绵绵想啊想。这个人就这么不见啦?
绵绵的黑棉布裙子被墓地的风吹得啪啪响,长头发吹得散了开,四下舞动。她忽然觉得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她独自站在空地上,伸长了脖颈,拍拍翅膀,舒展羽毛。她成了一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黑天鹅。
葬礼结束,活着的人的悲哀还在继续。舅妈整日哭哭啼啼,老房子里弥漫着霉味,久久不散。阿陶同绵绵谈了上大学的条件:因为舅舅的去世,家里失去了顶梁柱,没了经济来源,舅妈接着经营几家小店,前途未卜。只供绵绵读大学四年,并且一定要保证学习成绩好。四年之后,绵绵就要自谋出路。“我们家也有难处的呀”,阿陶这样说,眯着眼睛满脸的笑意,一边伸出手指细心的帮绵绵拢过掉下的头发。
绵绵心里冷笑着,却又存着一份感激。他们肯供绵绵念大学就好。至于以后怎么样,毕竟还有四年的时间可以周旋。他们没有将绵绵离开这里的愿望一下击碎,是多么的仁慈。
她再次一个人来到空荡的站台。季节已经接近秋天,傍晚的空气清冷,风嗖嗖的刮过。她坐在冰冷的水泥台上,两只腿在空中摇摆。心中没有等待,没有兴奋,没有焦躁。她哼着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滴滴答答。后来火车开来了,再次鸣起响亮的汽笛,震耳欲聋。她闭上眼睛,体验那种突如其来的迫近。气流飞速的旋转,牵引着她前进。火车走远了,绵绵盯紧了越来越小的火车尾巴,直到它消失。
绵绵拣起一块小石头子儿,在水泥地上面画了许多火车匣子,一格一格。然后是又细又长看不到尽头的铁轨。她工工整整的写道:杜绵绵。想了想,她擦掉前面的“杜”字,绵绵两个字突然变得很突兀,又细又长的立在一列小火车上面,仿佛随时摔倒。缺点什么呢?绵绵苦思冥想,抱着膝盖紧紧的皱起眉头。哦!她恍然大悟,重新拣起扔在一旁的石头子儿,在“绵绵”两个字的两旁画上一对翅膀。她眯起眼睛满意地观看,恍惚中,那对翅膀缓缓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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