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白。

标题: 《八月未央》安妮宝贝 [打印本页]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5
标题: 《八月未央》安妮宝贝
我叫未央。
我一直在南方城市长大，17岁以前，在南方沿海；17岁以后，来到上海。这是一个陽光充沛，人潮涌动的城市，空气常年污浊，高楼之间寂静的天空却有清澈的颜色。还有每年一季的台风，在8月的时候。这是我喜欢的城市。它纸醉金迷，有物质颓靡的气味。就像夏天开到尽头的最后一朵栀子花，让人在呼吸长久的气味以后，感觉开始麻痹。
我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我独身。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5
我的公司和租住地在西区。西区是酒吧和使馆的集中地，也是所有外地流窜而来的异乡客汇集的地方。他们像沉默无言的鱼，混杂在人群里，时常有狡猾而戒备的神情，以及一张不容易看出痛苦的脸。
我出没在鱼龙混杂的西区。出没在时而寂静时而轰隆隆作响的地下铁。出没在夜色中灯火通明的石头森林的夹缝里。出没在命运陈列出来的这条已经看不到开始和结局得不归路上。
某一刻。某一个瞬间。我是一个振奋着的又无比沮丧的女子。因为我的生命还在继续，时光和破碎的梦想，被埋葬在一起不停地发酵，无法停止。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6
25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去北方生活。不知道北方会不会有台风，我喜欢它们呼啸而过的时候带来死亡的窒息。无法预料，自由自在，充满幻觉。
在陕西路的天桥上，我常常做的一个游戏是，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
她只是寂寞。就好像我要去北方，并没有原因。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7
十六岁的时候我独自去黄山。一个人在山顶上看日出。背着大包在人群里挤上深夜晚点的火车。然后一直没有停止。当陌生的容颜和陌生的城市包围住我，我知道，我是在寻找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是个绝望的人，但不轻易失望。清凉的山谷回旋着寂静的声音，湖水好蓝。任何人都会感觉他的生命，似乎在寻找某个地方或某个人。但是一直没有找到。于是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里怅惘。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8
在人群里我喜欢阴暗的角落，不说话，观察别人的表情。这是不厌倦的游戏。有时候我独自在淮海路上走一个下午。我看着人群像鱼，彼此清醒而盲目游动。我喜欢以前在一家小酒吧的黑板上看到的话，它说世上无绝对，只有真情流转。所以我不喜欢狡猾的女人或者男人，我很容易就识别到他们。我喜欢脆弱的容易被伤害的心灵，因为有温度。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49
所有的人都有一张寂寞的脸。寂寞和身边包围的喧嚣无关。即使是在爱情或人群里面。一句对白或者一个姿势，带来稍纵即逝的安慰。
有什么比安慰更温暖呢。爱情，我不相信有爱情。我是一个暧昧的人。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50
有时候我忙到很晚的时候，独自在公司对面的小店里吃晚饭。有时候我在租来的房子里，放着LENE MARLIN的音乐，光着脚坐在电脑面前打字。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被高楼分隔的云朵没有声音。有时候我穿着洗得发旧的棉布裙子和凉鞋，在深夜的街头等车。
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人是应该没有惭愧的，即使可以有痛苦。我们站在宿命永恒的手心里，是不被允许有怨言的人。即使是对爱情。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50
我曾对乔说，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男人。我的判断只需要10分钟。10分钟。会知道我的一生是否会和他有关系。
如果他能给我带来爱情，那么我的痛苦会受他控制。所以，生命中会邂逅一段一段的10分钟，随时都会有遭受意外之前的预感。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直觉的人，都放不掉他的惶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51
乔是一个女子。我们在夜校的英语课上相遇。
穿她灰绿色的纯棉布绣花上衣，那种绿，像潮湿的没有见过陽光的苔藓，寄生在幽凉的墙脚里。那是一种脆弱而寂寞的生物。
我喜欢。就像墙脚是能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是我喜欢选择的位置。
所以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把书本竖起来，埋下头看彼此的手相，恍若回到少年的校园时光。我喜欢她的头发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52
你的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乔说，你是个可怕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
很可怕吗？
也许。她的脸上有震慑。
我淡淡一笑，反捏住她的手指。女人的皮肤柔软清香。就像花瓣。上完课，我们去酒吧喝酒，或者只是站在小店铺旁边，买上一杯加冰的可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有一个做软件的男友，她叫他朝颜。
我们认识10年了。她说，睡觉的时候我要抓着他的手才可以。
你要嫁给他吗？
是。我要嫁给他。肯定。我想给他生10个孩子。她笑。天真无邪地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
我微笑，抽烟，不说话。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 16:53
小时候我是个沉默的孩子。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5 11:12
我喜欢花朵，喜欢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或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没有血液。这是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人陡生恨意。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48
母亲常常在一边，独自抽烟，神情淡漠地看着我。她是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把我当成她的同龄人，而非孩子，因为她是与众不同的母亲。
第一，她很孤独。第二，她没有结婚。第三，她在我12岁的时候死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49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见朝颜。他是一个短发喜欢穿黑色衬衣使用爱立信手机的男人。他是乔的男人。
他告诉我他喜欢爱立信的原因。因为它的辐射大。他说。我想让自己早点长脑癌，然后可以颠倒地思考这个世界。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49
我笑。乔也笑。我们三个人走在夜校放学后的路上。她左手搂着我的肩膀，右手搂着朝颜的脖子，有时候她快乐得似乎歇斯底里。我知道这样的纵情下面隐藏着什么。乔是毫无预感的女子，所以她的眼角下面有泪痣。但我能识别眼睛幽蓝的女子。她们是苔藓。黑暗给她们水分。生命甜美而脆弱。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50
我们去的酒吧叫LIFE。生命是幻觉。我问老板要威士忌加冰和555香烟，然后坐在吧台边，看乔在舞动的人群里像鱼一样游动。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50
朝颜说，我和她10年。
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幸福。
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因为心里会有恐惧。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会有恐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我。
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是。打个比方，比如你遇到乔，乔遇到我，然后我又遇到你。
我笑，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他的啤酒瓶，cheers，朝颜。
他也笑，抬起头喝酒。
你是属于黑夜的女子，未央。
不，朝颜。你会对我破费猜测，却不可得。因为没有人可以看透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52
黄昏的时候，明亮灼人的天空。开始容颜模糊。这是我喜欢的时段。那几天，从海面吹过来的风非常大，带过来很白很大的云团，在深蓝的夜空中，像流浪歌手一样盲目而优美地经过。下班以后，我总是闲散地走路。走上很久。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这段黑夜之前的时间。充满幻觉，犹如台风。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52
我和乔约在上海图书馆前见面。她等在巴西烤肉店的门口，跟在长长的等着用餐的队伍后面，穿白色纯麻的刺绣吊带背心和很旧的牛仔裤。远远看过去，像个无聊的孩子。趴在栏杆上，晃着赤裸的腿，嘴唇抿得很紧。这是我熟悉的表情。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0:53
在建京大厦的电梯上，有很多次，我看到那个从十二楼进入的女孩，靠在电梯壁上，面无表情，神情疲惫。电梯里阴暗的光线，看过去是惨白的，照着她没有化妆的脸。她的皮肤很灰暗，眼睛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烟。那是长期失眠以及抽烟过度的反映。
她不想有任何遮掩，就这样赤裸地丑陋着。除了漆黑的眉和长长的睫毛。她用的是兰蔻。兰蔻最好的眉笔和睫毛膏。她有风情的眼睛，形状秀丽，明亮。像熄灭的煤一样，收敛的，摸上去会很烫。只是不会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0
那是乔的另一个投射面。那是一个叫未央的女子。
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朝颜说。
他平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在屈臣氏的沐浴品货架前，突然抬起头来，我脸上惨痛的表情。那一刻我想我是一个失望的孩子，面对手里滑落被摔破的罐子。破碎的刺耳的尖叫声，滑过她的容颜。我的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那里有不同的气息，相同的被覆没的泡沫。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1
小时候我是个疲乏的女子。长大以后依然是。为什么。我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我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来扭住了我。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我看着朝颜惊慌的表情，他奋力地穿过人群向我挤过来，他说，她是忘记了，她真的忘记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1
他激越而痛苦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我的胸口。
当我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我觉得乔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我靠近。
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粗粗的长长的麻花辫，有点蜷曲和发黄。她把额头上的散发用发夹别上去，高高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1
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我说。
不。我不喜欢遮掩，我要赤裸。我的爱，赤裸裸。她笑着，撇开我，独自向前面跑过去，张开手臂，晃着辫子。她会突然高兴起来。或者突然地不高兴。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4
我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我和乔躺在草坪上看云。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但是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5
大丛的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了，散发出死亡之前辛辣的芳香。天空突然变得广阔。大朵大朵的云。清凉而猛烈的风。围墙外是黑色的树影和破旧的阁楼。风吹过的时候，树枝在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炎热的夏天，在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迹。
两个人开始不说话。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7
乔在草坪上仰躺下去。她看着天，看着以颠倒的姿势倾斜的高层建筑。她对我说，未央，你喜欢看天空。
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说。我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我的手，我们跑吧。我们飞快地跑出去，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跑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沉重的声音。乔一边跑一边尖叫起来。
天空真蓝，她说，像一块天鹅绒。
是，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9
第一次跟着朝颜去他在西区的房子的时候，是台风的天气。
朝颜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覆盖着阳光斑驳的阴影。一条一条。车子很快地开过去了。阴影被揉碎。但在深夜，那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对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我想我的时间不多，10月份乔将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新娘。但是她不应该离我而去。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09
那幢法式洋楼，走上木楼梯的时候能听到咯咯扭曲的声音。为了不吵醒房东，我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里。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寂静无声，让我想起童年时通往母亲房间的那段楼道。她从不拥抱亲吻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家，她从不告诉我原因。在失眠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沾满灰尘的楼道上，听到她房间里的声音或者她歇斯底里的哭泣，犹豫着，徘徊着，最终只能蹲在墙脚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渴望她的皮肤靠近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11
我转过头看朝颜。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朝颜的神情带着狼狈，他说，未央，我没有想过要爱上你。
我微笑，我也没有。我说。
但是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他叹息。他的嘴唇轻轻地压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气息和拥抱覆盖了我。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鞋子，陡然地掉落在地板上。
那是一双有白色丝带的麻编凉鞋。
我从不穿高跟鞋。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13
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她把它们一双一双地排在柜子里，有丝绒的，绸缎的，软皮的，刺绣的，珠片的……细高的鞋跟流泻突兀的凄艳。她光着脚穿它们，有时候她独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寂寞的叩击声。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的身边。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14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着高跟鞋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承担和诺言。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她笑，所以我抓住你，但后来才发现我的后悔。因为对不爱我们的人，不能付出。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29
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地尖叫，失去控制，然后她的鞋子一只一只地扔在我的身上。她追着我跑。她的脸上都是泪水。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这样的愤怒不断地循环。她除了孤独，就是我。我是她惟一的爱人，敌人，对手，朋友。终于她疯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1:31
在刺眼的夏天阳光下面，朝颜带着我走出超市。我的手里抱着一大袋子的沐浴露，彩色的瓶瓶罐罐，我抱着它们，像抱着玩具熊的孩子，落寞而满足。他说，我想我没有说错。你的眼睛不会笑。我说，你示范一个眼睛发笑的样子给我看。
他说，不用。当你真正快乐得时候，你就会无师自通。
我微笑。我有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可是你这个男人说我不会笑。我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他说。大学时我去一个海岛旅行。晚上跟同学看夜空下的大海。那黑暗的潮水寂静而汹涌地起伏。那一刻，我唯一的感觉是恐惧。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5:12
你的眼睛里有潮水，未央。
也许。
有人在爱你吗，未央。他问我，有吗。
你说呢。我依然微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7 15:12
我和朝颜站在淮海路的街头，夜色弥漫。周围是陌生的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拿出555牌香烟，然后用手心护住火柴，我叼着烟俯过来，火焰照亮我脸上漆黑的眉毛和睫毛，一闪而过。我爱抽555。
我爱过的男人，都只抽这个牌子，我对他说。
两个人夹着烟，在大街上盲目地走。走到茂名南路的BLUE，那是我们最常去的酒吧。我们在石板路上走，那条颓靡的路，一到晚上就散发出情欲暧昧的气息。
他们都离开了你？他问。
是。所以我相信谁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爱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
惨重的是什么。
是心里的失望。我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07
我们看着一个涂着银亮眼影，穿着黑色吊带裙子的女孩，倾泻着丝缎般的长发，沿着阴暗的墙角走过来。附近的酒吧有许多这样的女孩，专门和洋人在一起。女孩在抽烟，经过我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冷漠地飘过来，然后走远。
她一定是个失望的女子。和我一样。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1
BLUE有写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有年轻英俊的外国男孩做服务生，有破裂而不激烈的摇滚，有昏暗的灯光和一到午夜就挤得水泄不通的舞池。我落拓地坐在吧台边上，沉闷地抽烟。
那是我最常做的事情，一声不吭，只是沉闷地连续地抽烟，直到把一包烟抽完，把台子上的冰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朝颜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1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我说，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比你大十多岁。学理工科的，会对你有无谓而盲目的放纵。他说。
你呢，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
我的标准很简单，我只要她天真快乐。
就这样？
就这样。
我笑。我又回头去抽烟。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2
我碰到过一个男人，每次他碰到我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男人一般都只做不说。他们会不愿意去承担说我爱你的责任。
有时候是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EMAIL里面，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空旷的街头，他在对面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我的耳边，他说，我爱你。我相信我爱你已经变成一个问候语。就好像见面的时候，会说你好吗，或者是口渴的时候说我要喝水。这句话摧毁掉我所有关于诺言和真实，信任和感情的标准，让它们变成了稀薄的空气和谎言。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3
他摧毁了你吗。
是的。他摧毁了我。因为，我得去习惯把这句话当成问候语。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问候语。
Nothing happen?
Yes, nothing happen.
他看着我。也许他想看到我的眼泪。但是没有。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4
吧台上是零散的满满的烟头和烟灰，还有啤酒杯子。他说，跟我走。我脸上的表情很木然。他看到的，只是冰冷的眼神，在漆黑的眉毛和睫毛的衬托下。黑色的潮水。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4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喝醉了。
我不去。我轻轻地说，你不爱我。
我微笑，我想我看起来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许伤感。我温柔而伤感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
他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用手指握住我的下巴，然后扭过我的脸，堵住了我的嘴唇。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8 10:15
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耳边的音乐退却。夜空下黑色的潮水，寂静汹涌地起伏。独自起伏。我感受他的唇齿，柔软的，脆弱的，如花盛开。然后他放开我。跟我走。他低声地说。他的声音突然哑掉了，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抱你走。
那么乔呢。我冰冷地看着他。
上天只知道我爱你，未央。如果那是罪，那么我愿意承担。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07
有谁能够相信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朝颜。
我没有让他看到我身体里面流出的血，我怕它是蓝色的。暗蓝暗蓝的颜色充满孤独的负罪。我已经不是童年的小女孩，我想我在憔悴和苍老中。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爱的人不在我的身边。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07
朝颜。他温暖的手覆盖着我的皮肤。从来没有人拥抱我，没有人亲吻我......这是我唯一的男人。他的身体。他的肌肤。他的气息。
黑暗中我的眼睛灼然明亮。他舔我的眼睛，想让它们安静地闭上。然后我又睁开。我凝望他。我只想看着他。因为我知道我的眼睛会让他疼痛。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07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他浑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是朝颜。我的呢。
你是未央。
告诉我，你爱我。
我爱你。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6
黑暗中我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我起身，赤裸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我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6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小阁楼里，每次下雨，听见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就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在你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告别吗。
是的。只有告别才能够让我感觉安全。
十七岁的时候，决定独自来上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我害怕。走之前吵了一架，因为终于可以不让自己忍耐。爆发的脾气是歇斯底里的，所以从此以后，没有再约束过自己。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7

母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死了，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是婚姻的产物。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段无奈的感情，但我知道不是。真相是，它是自私和残缺的。没有温暖。
你恨他们？
不。我不恨任何人。小时候我是皮肤饥饿的孩子，总是想让别人来拥抱抚摸我。心里充满热望。想让别人注意，会故意把自己弄伤。用铁丝在手腕上勒，用刀片割自己，把自己冻成感冒。因为如果不生病，就没有人会来抱我。
我笑。那时候我很孤独，我害怕黑暗。非常好害怕。我的母亲是个不快乐得女人，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快乐起来，我是她使用的方式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方式。她要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她依然绝望。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7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朝颜拥抱我。他的拥抱带着战栗，我想他是恐惧了。我们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衣服。我坐在床边，抽烟，看着他。他睡得很沉，像个孩子。我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又点了一支烟，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镯子放在他的枕头旁边。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8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我把门轻轻地关上，我没有亲吻朝颜。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落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8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8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9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
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我不能再和她在一起。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
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消失不见。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15 13:19
晚上乔来找我。她的神情很平静。她提议去吃日本寿司，是我们以前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的胃口很好，吃了大盘的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我又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在卡里刷掉近八千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虽然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洞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我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拿过那条裙子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我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我放开了她的手。
我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吴国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乔，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0:54
回到家里，我扭开电话，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又一场暴雨要如期而至。我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钟。我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我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要沉得住气，她是你的。
我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我又拨电话，依然关机。我又关掉灯躺下去。黑暗中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我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我找不到她。
我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我起床穿好衣服。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0:55
大街上雨雾弥漫，到处是滂沱的雨声。我终于拦到一辆TAXI，我冲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我说，去茂名南路，BLUE。我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地奔跑。
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我走进酒吧的时候，只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我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她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0:55
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我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黑暗中她有轻微的颤抖，我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我说，乔，离别有这么痛苦吗。如果我们一直是在离别中，比如和爱的人，和伤害，甚至和时光......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乔背对着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听到她的哭泣，她的眼泪冲乱了脸上浓艳的化妆，狼狈得一塌糊涂。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0:55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再爱我。
因为生命本身充满了苦痛，乔，我们无处可逃。
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祈祷上天能让我迅速长大，这样我可以控制母亲，这个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我爱她。可是她疯了。她每天都会突然地爆发，把高跟鞋到处乱砸，我的头上脸上常有伤疤。我要读书，我要恋爱，我要有人亲吻和抚摸我，我要升上大学有一份工作有自己的家，我要去远方看看大海......
我听到无声的哀求把我的心脏顶得破碎。我独自在黑暗中握着满手心的花瓣，用力把它揉干揉碎，满手汁液......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0:56
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的五年里，那里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洗它，直到我终于十七岁了。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十七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1:01
那个夜晚乔留在我的住处，我拥抱着她，她蜷缩的样子像只受伤的动物。她看到我身上的伤痕。
为什么会有这些，未央。
因为生命和时间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有些会消失，有些不会。
你从不相信男人。
是，从不相信。
你希望什么。
有个孩子，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和他相爱。然后，还有你。
可是你的母亲，她死了。
是的。因为绝望。
肌肤相亲带来什么。
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
可是我们不能相爱，未央。
我们能够。
朝颜来找我。他等在楼道的阴影里，憔悴而平静。
寂静的黑暗中，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还有自己的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1:09
他说，你的眼睛好蓝，淡淡的婴儿蓝，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我不想让你在孤独中日渐凌厉。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3:25
我笑。
朝颜，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一无所有，只有一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个城市，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你的家族会接受我吗。我没有空做饭，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且对衣饰品味不低，一直过惯自由日子，所以自我中心，放任到底，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你的最佳选择是，一个漂亮的有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无须太聪明，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NT吊带裙子就会笑颜如花，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这样才好。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3:31
你觉得乔是这样的女子吗？
不，她不是，所以她得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爱你，未央。
不。你只是好奇。因为在上海你很少碰到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你懂得欣赏，但是你无力承担。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3:33
他哭了。他的头埋在我的脖子上，那些温暖的泪水，缓缓地顺着我的皮肤往下流淌。公司想公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未央。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不能再在这里面对乔带给我的愧疚。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3:35
我说，你自己选择，朝颜，这和我无关。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只能再次微笑。
为什么你会这么残酷，未央。
因为我没有选择。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4:18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4:20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1 14:22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友爱情残留的鞋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35
乔伸出手拥抱住我。她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她哭泣。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
我尖叫：我没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让她痛苦，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直穿着那些鞋子？！
乔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头。她把我的脸压在她的肩上，她说，不要恐惧，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在这里......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推开她。我说，我不相信你。我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阳台上，然后让她的身体后仰靠在铁栏杆上。当风吹散她的长发，乔发出恐惧的叫声。
我说，告诉你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你要和我在一起。
乔在恐惧中哭叫，可是我爱朝颜，我每天都在想念他，我想和他结婚。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
我放掉了她。看着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我说，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他要去日本了。你永远不再会见到他。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36
朝颜离开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我去送他。
他伫立在机场的人群里，背着包，寥落的样子。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这个留给你用吧。我打开盖子，看到上面还留着一张发黄的即拍得小照片，乔甜美的笑容，朝颜从背后拥住她，下巴贴着她的耳朵。我笑，轻轻地盖上盖子。
我说，乔现在留在我的身边，你可以放心。
他说，我无能为力，你知道，未央。
我说，我知道。
遇到你是我的劫难。朝颜说。你是一个破碎的女子，未央。你所有没有来得及付出的感情。
我微笑。可是你要娶我。
是的。我要娶你。
两年以后你还会这样想吗。
他低下头，抬起脸的时候眼睛泪光闪动。
二百年以后我还会记得那个台风的夜晚。楼道上你回过头来看我。你光着脚。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37
我微笑。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我只剩下微笑。他又拥抱我。哦，有很久没有人拥抱我。我把脸紧紧地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的气息温暖清新。我唯一的一个男人。他走了。
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43
我喜欢孩子。有些孩子是不被允许出生的，他们丧失在阴暗的爱情和脆弱的时间里面。能够被健康出生的孩子，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明亮的阳光。真好。我在街上看到洋人夫妇，他们在推车里放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像小小的动物，让人怜爱。柔软的头发，天真的眼神。缠绕在身体上，纠结在灵魂里。我想抚摸他们。一些孩子的出生和爱情有关，一些无关。他们也许会幸福地长大，有健全的家庭。也许会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但是就这样敏感而清澈地长大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46
生命如此脆弱而甜美。带来安慰。像青涩的果实。照着阳光的一边散发出芳香，被杜绝的另一边是死亡。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53
我决定去北方。要带着乔走。
在上海我会有可能失去她。因为她日渐憔悴。

每天晚上她四处游荡，一次在酒吧喝酒闹事，被警察抓走。我去拘留所带她回家，一个人转了很多车，冒着雨跑到那里。乔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她的浓妆残缺肮脏。披散着头发，裙子被撕破，脸上有玻璃碎片划过的血痕。
乔，跟我回家。
她慢慢抬起头，她说，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像我的母亲。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她是因为孤独而死的。所以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要带你走。你和她一模一样。我爱她，乔，你明白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我？乔推开我，她流着泪笑。
因为这是宿命。乔。这是你逃不开的宿命。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吗？她冷笑。
我的耳光用力地扇过去。我说，我能够控制你，乔，你要清楚这件事情，我能控制全部。
她的脸靠在墙上发出崩溃的哭泣。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3:56
我们的机票订在晚上。从上海到北京。
乔和我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的肚子稍微有些隆起，所以我已经不再穿牛仔裤。我穿淡粉色的厚粗布裙子。我已经找好房子和工作，我也依然能够写作。还有乔。我爱的人。
那天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刺绣的灰绿棉布上衣。她抹了口红。她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精心打扮自己。我喜欢看到她自然健康的样子，她似乎接受了新的开始。她明白朝颜离开以后，我是她惟一可以依靠的人。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4:11
未央，你看好多人。
是的。很多人彼此都不认识。
认识了又如何，还是会分离。
但分离的人有些会永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不会遗忘。
她不响。她说她想去洗手间，她把她在听的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看住我。
未央，那天为什么会坐在一起听课呢？
因为你穿了件灰绿颜色的上衣，我喜欢。我拍拍她的脸。
未央，你爱我吗？
是，我爱你。
朝颜也曾经说他爱我，但后来不爱了。
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了，爱会变化。除非时间停住。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4:22
她点头。她的笑容很灿烂，好，我去去就来，然后她蹦跳着向前面走过去。她是我喜欢的女子，像苔藓一样潮湿清凉，自由自在。我把手搭在自己的腹部，我习惯了这个姿势，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有了孩子。我想她会喜欢。这是我们的孩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4:25
耳机里放的是她喜欢的蔡健雅。淡淡地唱着，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和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4:29
那首歌是在翻来覆去地唱。唱了很久。我忘记了时间。直到前面突然出现混乱，很多的人开始往前面跑，然后有保安出现。我摘下耳机，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大包皮往前面移动。我想乔应该回来帮我一把了，说不定是飞机要延误或换票。
人群涌在洗手间门口。我的腹部被一个男人的胳膊撞了一下，剧痛起来。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让开！让开！让我进去！！我扔下行李挤了进去，我看到躺在白色瓷砖上的女子。她的灰绿色刺绣纯棉布上衣已经被鲜血染透。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她的脚光着没有穿鞋子。她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她死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4:30
我没有去成北方。我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低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15
朝颜给我写信来。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还有乔的眼泪。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16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31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惟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32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地凝望它，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和摧毁过的脸。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32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了。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35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可是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46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一，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二，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三，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51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一，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二，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三，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的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5:59

春天来了。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6:01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她会长成一个眼睛幽蓝的女孩，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6:17
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6:24
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孩子太小，有时候我带着她，把她抱在我怀里睡觉。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操场的樱花开得像一场暴雨，粉白的花瓣在风中飞落，我捡起一把干燥的花瓣放在孩子的手心里，她就笑。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7:17
我的同桌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短发，ＫＥＮＺＯ的男用香水气味清淡，让人愉快。她穿肥大的棉布裤子和白色衬衣。有一次她走出来递给我一支烟，那正是我所需要的，让我感激。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7:24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一直想让自己这样认为。
你可以叫我ＪＯＥ。
你好，ＪＯＥ。
我们坐在樱花树下面的石板上，看着空寂的操场和风中花瓣飘落的声音，抽烟。那一刻我想起以前和乔在街边小摊喝冰冻可乐的时光。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可是我的幸福一如以前。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7:43
她一个人住。
我带着孩子去看她的时候，她穿着白色棉布家常裤和缀着细小蕾丝的绵衫来给我开门。头发刚洗过，卷曲清香地披垂在腰际。光着脚，没有指甲油。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得凌乱，电脑，水杯，书籍，唱片，软盘，插着雏菊的大玻璃瓶，香水．．．．．．走进去的时候需踮起脚尖小心分辨。她说，我在写采访，顺便处理图片。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插到玻璃瓶里。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是爱尔兰的风笛。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8:18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红色的汁液流淌在她的指尖，她把手指放入唇中吸吮，神情自若，然后递给我。今天不喝酒，她说。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然后我们就抽烟，看孩子在地毯上爬来爬去。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8:21
JOE和我在一起。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去超市买菜做饭。有时候她帮我带孩子，她不是激烈的女子。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我真正的对手。

作者: 永远的冰晶 时间: 2016-12-22 18:22
只是我已经疲倦，心里平静如水。

欢迎光临追忆白。 (http://www.ourwhite.net/b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