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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你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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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0:1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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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 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蹿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厅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喇泼喇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

  当辣辣纵身冲向火海时,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

  以沙哑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蒋绣金蓬头垢面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着辣辣.

  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

  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 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流出来,缓缓地在麻石上蜿蜒开去.

  丐水镇的居民全被这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因走城串乡旋糖模而见多识广的孙怪赶到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

  那时她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时,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她一看见七张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

  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跺到码头上,待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脸,一头扎进了襄河.

  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中注视着母亲的行动. 当辣辣爬襄河大堤时,冬儿赶紧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旋涡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没有答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关在房间里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红痣.她激灵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热啊 --- 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徵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上百的人在楼上听戏, 唯独王贤木一人掉进了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 --- 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丐水镇之后,每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轮船几易其主,但它始终按时准点到达,到达时的鸣笛就成了丐水镇居民的报时钟. 一般家庭都是在气笛响过之后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气笛声从繁忙中惊醒,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嫂子了.他撞开了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胸怀. 当清晨的浓雾笼罩了丐水镇时,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将她哄骗来的,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时,她痒得格格直笑."这是迷信."她说.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过了墙壁上爬满葱绿爬墙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个大概印象.解放后,天主教堂改为丐水镇第一中学,爬墙虎早就没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她没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给崩了.

  "他说反动话.说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离开时,老婆子说:"大姐,你的亲人还没走远呢,你不和他说几句话?"

  辣辣知道她遇上了灵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

  灵姑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来了王贤木的亡灵.老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淡,说:"他来了."

  辣辣跪在灵姑膝前,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灵姑肚子里的亡灵便呜呜痛哭.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全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养孩子们.人死不可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扶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灵姑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他的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辣辣一迭声呼叫丈夫,亡灵叽喱咕噜飞快说了一通就没声了.灵姑又恢复了慈祥的原貌,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几句话."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灵姑说:"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轻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辣辣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

  灵姑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你好好干你的.明白了吗?"

  辣辣明白了.

  灵姑说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就可以随时来,当然要保密一些,莫让政府知道.

  最后辣辣付了灵姑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

  辣辣终于迈出了房门.她梳好了头发,穿了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扎着额头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他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吃饱饭了吗?"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后,她去吃了饭,上了厕所.然后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带孝的白棉布.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0: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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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年的丐水镇还是个古道热肠的镇子.王贤木的惨死轰动了全镇,居民们无不唏嘘.他们扶老携幼来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钱捐钱,有力出力.辣辣领着一排七个孩子不住地向人们磕头.短短三天,众人集的资就足可以办上一个排场的丧事了.于是,大门口的场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垒起了两口灶,借来了餐馆的桌子条凳;灶上高耸的蒸笼里永远腾腾地冒着热气,帮忙的人们终日开着流水席;门上贴了蓝底白字的白喜事对联,街坊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东放一个炮西挂一串鞭.

  至今辣辣还觉得非常庆幸的是那时火葬还没有在丐水镇推广,王贤木虽然尸首不全却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干冷.愈显得红缎子棺罩色彩斑斓,富贵堂皇.辣辣率众儿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声震天.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全体出动,为本队失去一名优秀的小号手长久地吹奏民间哀乐.当送葬队伍经过好义茶楼原址时,蒋绣金披麻戴孝前来奔丧全然不顾鞭炮烧灼了她的衣服.蒋绣金选择这种方式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只在这种时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驱逐她.

  这一天丐水镇万人空巷,居民们挤在大街两边引颈观看.啧啧连声夸奖辣辣一个寡妇人家居然把丈夫的丧事办得如此热闹.从王贤木角度来说,人死了能这样送终也死得值了.

  下葬回来有十五桌冥席等待着客人们.辣辣坐在堂屋里守着丈夫的灵位.吃酒的人们逐渐热闹了起来,七个孩子也都吃得红光满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彻底地走了.事情办完了, 该清清场子,归还餐馆的家伙了.

  铜管乐队的乐手们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码头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辞, 生怕双方又触景生情,于是就在大门口吹奏了几支意气风发的曲子,意在鼓励王贤木的未亡人.他们推开堆着残羹剩酒的桌子,在满是肉骨鱼刺的地上迈着进行曲的步伐走来走去, 吹奏了<志愿军进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和<我们走在大路上>.

  辣辣走出堂屋,靠着门框,向大伙露出了她丈夫死后的第一个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谢意.

  因为手里还有办丧事剩余的几十块钱,没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冬天已经来到,辣辣赶紧给七个孩子拆旧缝新,准备过冬的棉衣.

  镇民政局的一个干部由居委会组长陪同来问辣辣是否愿意参加工作?辣辣反问假使参加的话每月薪水多少?干部详细地给她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辣辣说:"我是寡妇人家,能照顾照顾不从青工作起吗?"

  干部笑了,说:"学技术的级别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

  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参加."

  干部很负责地问:"你不工作怎么生活?"

  辣辣说:"嗨,在丐水镇,只要勤快还能饿死?"

  丐水镇的确是一方饿不死人的土地,它靠着襄河大码头,卖给江西景德镇烧瓷器的原料,卖给苏杭人蚕茧,卖莲米卖麻卖竹蔑器卖芦席.买卖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镇居民的事了.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丐水镇就已经普及了家庭加工厂.

  辣辣选择了三种加工活:剁莲子,搓麻绳,拣猪毛.这些加工活都是一种类型:将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细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劳付酬.

  得屋艳春放学回家,一见地上堆着几十斤莲子,两担麻和一大筐猪毛就叫了起来 :"呕,见了鬼!"

  辣辣噼啪一人一巴掌,说:"都听着,谁不愿意做活谁就别吃饭."

  冬儿说:"我们做的."

  就在这个时候,冬儿还是母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在冬儿的带头作用下,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听候母亲的分工.

  剁莲子是艳春和冬儿的事,这活需要灵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还须使用锋利的莲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绳简单但需要手掌有劲,得屋自然就是干这个了.老四社员六岁半,老五咬金四岁多,两个调皮男孩的工作是拣猪毛,分门别类拣出白色,黑色和黄色的.这活计有点类似游戏,辣辣觉得对于社员和咬金来说没有什么坏处,又做了游戏又赚了钱,一举两得.她没料到的是,四岁多的咬金居然还认不清黑白,拧住耳朵教了几十次总算教会了.

  艳春拣了一把小巧玲珑的莲刀,将笨重的留给了冬儿,背着母亲掐紫了冬儿的腮帮, 说:"你这个讨好卖乖的小婊子."

  得屋趁艳春上厕所的机会问冬儿是否要他替她报仇?冬儿说不要.艳春在外面偷听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虽是兄长,却远不如艳春凶蛮,辣辣出面镇压了这场斗殴,以冬儿为榜样给每个孩子的活计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绳.艳春每日剁六升莲米 --- 清早一升之后去上学,放午学回家剁两升后吃饭,晚饭后剁三升才准写作业.冬儿的量稍少一些, 但她必须时常照顾双胞胎.

  辣辣是总工头,也是勤劳的表率.她不时在孩子们耳边大声提醒:"要保质保量!质量不行是要罚跪的!"

  十来天熬过去,得屋一手的血泡变成了茧子,艳春和冬儿割伤的手指头也渐渐愈合, 除了两个小家伙懵懵懂懂需要经常敲打之外,三个大孩子只是有点勾心斗角.人大了就会勾心斗角,没什么可注意的,只要出得了活计就好.

  日子一长,送交了一批货,钱就拿回来了.莲米破碎率比厂家预计的要低,加上辣辣往莲米里喷了一杯水,因此家里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无损的饱满莲米.

  每当拿了钱,辣辣就买一整根猪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汤,让全家饱喝一顿丐水镇的传统名汤 --- 龙骨汤,每两月一次的喝汤又促进了孩子们干活的积极性,良性循环很快就形成了.

  只要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灯,全家搬着家伙到大门口做活直做到襄河上的客船到岸.

  从邻家屋顶那深绿色瓦松里升起的月亮.静夜中的笃的笃剁莲子的声音.那讲不完的鬼故事里夹杂着母亲粗鲁的喝斥.手腕永远的酸痛和对轮船气笛声暗暗的热切的期待. ----- 这便是辣辣的五个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
3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1:0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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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的守寡生活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户被神秘地敲响. 头几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后来敲窗声非但没灰心而去,反而越来越响.辣辣这才恼火地起了床.

  "敲什么敲?窗户都敲坏了!整条街都吵醒了?"

  外面的人说:"没办法,你睡得好死."

  辣辣说:"哦,是老李呀.有事吗?"

  老李是粮店的普通职工,平日老穿件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象个干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时候就在他手里买米,那时候他光用贼一样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后去买米,他就趁交接钱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镇的居民饿得上襄河堤剥树皮吃的时候,老李给辣辣送来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怜一周岁的孩子还没吃过一口米饭.辣辣笑笑,收下了礼物.老李以为王贤木不在家,正要动手,王贤木的声音从后门口传来:"辣辣,谁来了?"

  辣辣说:"不相干的过路人."

  王贤木说:"干什么呢?"

  "讨点饭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说:"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

  辣辣说:"今夜里襄河边上还你米袋子."

  后来,老李又偷偷送了两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边还了他的米袋子.王贤木下了趟汉口,弄回了一担烂菜叶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诉老李不要再送了,家里有了.老李以为他们有了肉体关系当然可以嘻皮笑脸,就说:

  "我偏要送呢."

  辣辣说:"那你就送吧.还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贤木."

  老李就没再送任何东西.

  辣辣怀孕后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里寻了偏方打胎.别人一吃就灵的药偏偏辣辣吃了没动静;急得她又去寻别的方子.双胞胎就在辣辣不断喝各种打胎药的同时长成落地了.

  贵子两斤半,福子才两斤三两,合起来没人家一个婴儿重,生下来都睁着眼睛但不会哭,肤色就和汤药同样的酱黄.孩子满月后,老李几次三番到门前试试探探,辣辣瞅准他,当头泼了一盆双胞胎的洗尿布水.从此,老李便消声匿迹了.

  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年,老李却还象昨天和辣辣睡过觉一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她说话.男人一旦搞了某个女人好象就拥有了某种权利一样,辣辣气忿不过的就是这个.她故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她知道老李会回答什么,她正等着他上圈套.

  老李说:"让我进屋说好不好?"

  辣辣说:"那不成.先说有什么事?"

  老李说:"你现在需不需要米?"

  辣辣冷笑了,"需要呀."

  "我已经送来了."

  辣辣吱呀开了门.她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后架上放着一袋米.她过去掂了掂,老李说:"六十斤."辣辣说:"大方了点儿."

  辣辣让老李站好别动,她嗨地一声抱起米袋,用牙齿嗤嗤扯断扎口的绳子,围绕着老李倒掉了米,将口袋往老李脚背上一扔,说:"滚!"

  老李站在大米的圆圈中央,气得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臭婊子!你以为我是找你干事来了?我来看我的孩子的,那双胞胎 ----"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气地叉着腰,说:"老娘办法多得很,还会让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后脑勺好好想想!"

  老李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吭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辣辣说:"嗨,你的米袋子."

  辣辣回到屋里拍醒了得屋和艳春,吩咐他们拿上扫帚撮箕和米桶,把门口的米弄回来.两个孩子睡得迷蒙,问:"哪儿来的米?"辣辣说:"天上掉下来的米!去!弄回来就得了."

  冬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像个幽灵,把辣辣吓了一跳.三年的饥饿使八岁多的冬儿只有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穿着姐姐传给她的夹袄,夹袄长及小腿,摞满蓝色和深灰色的补丁. 她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象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她说:"妈妈,我们不要那臭米."

  辣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 ----- 么?"

  "我们不要臭米!"

  辣辣在狠狠盯着女儿的这一刻里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的阴险,嫌恶强烈地涌了上来. 她想她从前真是疼错人了,这几年白白疼了冬儿.八岁的小女孩,偷听并听懂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真是一个小妖精.她怎么就不知道疼疼母亲?一个寡妇人家喂饱七张小嘴容易吗?送上门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吗?

  辣辣照准冬儿的嘴,抡起胳膊挥了过去.冬儿一个车轮转,跌在地上,鼻子里喷出一注鲜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脸看她的母亲,她拼命忍住眼泪胀得两侧太阳穴嗡嗡作痛.

  辣辣非常惊奇她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一个挨了重创而不哭的.母女俩都像重新认识一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辣辣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小大人了?真讨人嫌!" 她说完扭身走开了.

  母亲一离开,冬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冬儿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当时就在现场,躲在大人们的阴影里,目睹了父亲可怕的死亡和母亲疯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彻夜哆嗦,睁着眼睛作了许多噩梦.所有的人都忙碌着,被母亲的几次晕死弄得顾不上瞧他们七个孩子一眼.从此,她就贴近了母亲,期待有朝一日,母亲会单独与她共同回忆那夜的惨祸,抚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惧.小女孩天生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无法主动向母亲倾吐她的秘密,可她坚信母亲会觉察,会揽她入怀询问她性格的巨大变化.母亲将加倍疼爱她,她将安慰母亲,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冬儿正是这样做的,可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唤父亲的同时逼视着母亲,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你!

  辣辣几乎每天都要打骂孩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根本没有过多介意与三女儿的龃龌.整个家庭都没有人重视冬儿的阴郁.大米够吃,辣辣经常能连买带捡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岁的社员居然可以背回一篓篓木材和煤,每两个月大喝一次龙骨汤,日子过得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滋润一些.一家八口,不论是谁放了个响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闹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快乐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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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1:2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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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这段时候,孩子们的叔叔王贤良越来越明显地表示出要加入这个家庭的愿望.

  在丐水镇,亲上加亲是桩好事,但也难免需要勇气对付善意的流言蜚语.因为王贤良是一介书生,人们当面决不给他半点难堪,总是鼓励他做得对.这便使一贯谨小慎微的王贤良颇有些心荡神怡,胆大妄为了.

  王贤良每天中午放学回来之后为嫂子挑满水缸,下午放学给嫂子带点小礼物,比如两块喜饼,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饼,偷偷塞到嫂子手里,推她关进房间独自吃掉.他就在外面与侄子们周旋为嫂子作掩护.偶尔他也给侄子们买糖吃.那时的糖果一分钱一粒. 学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货员的儿子是王贤良的学生,售货员卖给他的糖总是一分钱两至三粒.王贤良不愿经常受惠于人,所以只是偶尔去买一次.

  小叔子的举动使辣辣感觉到了一种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为他炒个爱吃的菜哪,在他碗里卧个蛋哪,每日里嘘个寒问个暖哪,等等.在武汉市读师范大学时期屡屡失恋的三十三岁的光棍王贤良对这一切极为敏感,倍加珍惜,吃鸡蛋都是小口小口用舌头吮化仿佛品尝的就是爱情.本来他对家乡姑娘是极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为一个少妇而不是姑娘走进了他的世界.辣辣的丰乳总是散发着热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来晃去, 辣辣紧绷绷的臀部,爽朗的笑声,泼辣的怒骂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饭后闲聊,王贤良回忆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思想.

  "当时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杀了哥哥和你结婚."

  辣辣红了半个脸,说:"那我还真没想到呢."

  这时王贤良发现辣辣还别有一种情致,他心中激动得没有办法.他想他这辈子别无所求了,只求娶上这个丰富的女人.

  一天,艳春在给叔叔洗衣服时发现了藏在口袋里的一首诗,得屋便抢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卖弄他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他念道: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谨以此诗献给我襄河岸边的爱人. (注:郭沫若诗<炉中煤>节选.)

  得屋念白了许多字,听懂的只有两个人,这就是辣辣和冬儿.辣辣知道这就是小叔子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儿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觉波浪般的东西柔软地起伏在她胸口, 她说:"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

  "得了."辣辣夺过纸片,折了揣进腰间.

  晚饭后,辣辣把小叔子叫进房间,还给了他纸片儿.

  "你不接受我的爱情?"王贤良结结巴巴说.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着大肚子,说: "贤良啊,对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写诗什么的呀,不滑稽么?"

  辣辣一刻也不愿意耽误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针线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劝小叔子别鬼迷心窍,正经地尽快找个姑娘结婚.

  王贤良说:"为什么要找个姑娘?"

  辣辣倒被小叔子问得一楞."人之常情呗."她说:"一个童男子的小叔子填进拖着八个孩子的寡嫂房里,你不怕人笑话,我还怕人笑话呢."

  已经享受到了家庭温暖的光棍汉难以自拔,王贤良观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纵,他坚决地说:"我爱你!"

  辣辣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将这光芒理解为欲望."你怎么啦?" 她有点紧张地推开了针线箩.

  王贤良说:"我不在乎别人笑话不笑话.我总之是要你了!"

  辣辣说:"贤良,看在你哥哥份上......"

  王贤良单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养这一大群孩子.还有你!"

  辣辣抢着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小心人看见!快起来!"她低声道,"你作什么孽呀! 想折我阳寿是怎么的?"

  王贤良愈发固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辣辣"咳"了一声,跺跺脚:"好吧,权当我做个善事了."

  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边.辣辣仰面倒去,说:"轻点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

  王贤良吓的魂飞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绊绊退了开去,说:"等你生了我们结了婚再......再......"

  半天没有声响,忽听"嚓"的一声辣辣点亮了灯,她重新拿过针线箩,仔细地做着,说: "今儿就给你一个话吧,我这辈子是守到底了."

  王贤良大气不敢出,整个人热乎乎地发烧.听嫂子说了声:"你走吧."才如临大赦地开了房门.

  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却一如既往.王贤良甚至更加温情脉脉,仍然写些情诗,装做遗忘在衣袋里,通过得屋的朗诵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爱情诗来说明肉欲和爱情的区别;委婉地感谢辣辣的奉献精神.辣辣对诗哪有什么兴趣,家务事都忙不完,整日里脚不沾地.她有时发出笑声并不是对诗的理解和赞赏,不过觉得小叔子这书呆子挺有趣罢了.

  唯有冬儿一个人默默无声地接受着诗的陶冶.

  除王贤良之外,还有三四个码头上的鳏夫前来表示求妻的愿望.他们总是笑容可掬地提来几条鱼或一些糕点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员,咬金削木头手枪或大刀.

  辣辣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这么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到谁家谁都烦,时间一长,她的儿女准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个孩子,将来一家养她一个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将来,嫁人做什么?哪个男人不是看她会生养,会做事,她可不是傻子,这辈子再也不供什么汉子在家当大爷了.王贤良也许不是粗人,可挑担水都喘大气,上屋顶拾个漏瓦都不会,哪是个男人,要他做什么!

  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实想法.凡送礼物来,不记多少轻重,辣辣一概收下,然后高高兴兴和孩子们吃掉.

  一时间,辣辣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充满爱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绵绵不断地朗诵情诗,这个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厨房里都诗情画意,饭香菜美.王贤木的遗腹子四清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呱呱坠地.婴儿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虎像.日后性情也与父亲一样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闹出了个天大的奇迹.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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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1:4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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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八四清的名字是辣辣起的.沿袭他哥哥姐姐们的规矩:随着当时的重大事情取名.

  老大得屋是王贤木夫妇继承上辈的老屋的纪念.

  生大女儿有些特别.头年襄河发大水淹了丐水镇,这年阳春三月,襄河两岸格外地柳绿桃红.码头搬运工王贤木是个戏迷,就有许多见景生情的感觉.给女儿取名叫艳春.这新鲜名字还在码头上轰动了一时.

  冬儿是冬至那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丐水镇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

  往下便可以此类推:社员是大跃进时期生的,那时家家户户装上了有线小广播,广播里成日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王贤木也顶喜欢这歌,一支小号吹个不停.

  咬金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先天不足婴儿,准备他活不长,也就没取名.谁知他一口气悠了两年,存活了,起名饿不死的王咬金.

  花生双胞胎又唤作龙凤胎,就像那上了菜谱的菜名,里头是很有讲究的.总之,得了龙凤胎象征吉祥和好运,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时候,新媳妇都饿得坐不上胎.于是两个萎靡不振的黄脸婴儿一个叫了福子,一个叫了贵子,福贵临门.

  生老八的那一个月,"四清"运动的信息由得屋艳春冬儿社员四个上学的孩子带回了家.大跃进年代挂在横梁上的有线广播在饥饿年代被卖了废铁,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学生.外边流行什么歌,家里就日夜不息地飘动着杂乱的歌声."四清"运动的主题歌是"四不清干部哟,快快醒过来,两条道路在你面前摆.资本主义泥坑哟脏又臭唷喂,社会主义道路放光彩,放呀放光彩."

  在报户口时,辣辣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王四清吧."

  尽管八个孩子中有三个的名字记载了历史某个重大时期,但除了饥饿,其他重要运动似乎与他们家总是隔膜着.一般都是在运动结束了许久,辣辣才道听途说一些震动人心的事件.例如丐水镇一中的郭一棠校长打成右派了,副镇长刘咬脐反对大办钢铁给丢进大牢了, 等等.

  这天辣辣在门口坐着奶四清,对门孙怪的老婆端着饭碗嵫在自家后门槛上和她拉闲话.说粮食局的股长李启孝是个四不清干部,在局里挨斗争."辣辣,你知道那李启孝是谁?"

  辣辣说:"谁?还不是从他娘屁股里蹦出来的一个人."

  "咳,是老李.从前在我们这边粮店卖米的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升的官,忽儿就又倒了霉.人啦,真说不准福祸凶吉,是不是?"

  辣辣说:"你说这老李是眼前的事么?"

  听对面给了句肯定的答复,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给了咬金.没等五岁的咬金抱稳孩子, 福子和贵子被辣辣从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来."快!"辣辣说:"跟我上街去."

  辣辣一手牵一个孩子,连拖带拉将福子贵子拽到了粮食局.在福子贵子三岁多的生涯里还不曾有过上大街的经历,一路只是惊惶地挣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经迟了,人家告诉她李启孝已撤职开除下放农村种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噜着把一腔怨气发在两个孩子身上, 她左右开弓指戳着两颗小脑袋,说:"只是见一面都见不上,没出息的货,没缘份的货."骂了一通,辣辣又心酸,虽然她绝不会让双胞胎去认父亲,但让父子看上一眼却是应该的,这两个小东西看来一辈子再也难得看见生身父亲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将双胞胎带进 "人和"米粉馆,让他俩一人吃了一碗蟮糊米粉.

  丐水镇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砖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大街上掀起多大的风波吹到民宅深处也是些些微微有点飘动头发罢了.他们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

  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

  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 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叹道:"这小婆娘!"

  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

  "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

  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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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2:0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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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

  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啊?"

  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

  孩子们哄堂大笑.

  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

  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儿都挑得动.

  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

  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

  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

  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

  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

  "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

  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

  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

  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

  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神呢.

  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

  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 "去吧."辣辣豁达地说.

  文化大革命头两年,辣辣简直被热闹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家里的加工活一天必须出五升莲米,十斤麻绳和三斤猪毛,背上驮着四清满街跑着看游行,看抄家.

  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差不多成了专业乐队,乐手们不再扛麻袋而工资照发,他们只是全心全意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里,丐水镇的大家小巷都响彻嘹亮的乐曲声和乐手们踏踏的脚步声.不论在哪条街道,乐手们只要看见了辣辣,总是朝她扬扬喇叭以示致意.每当这时,辣辣便不禁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无比伤心和遗憾.

  值得宽慰的是王家还有个王贤良.王贤良一改从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迂夫子形象, 当上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总司令.他经常威风凛凛在街头演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 腰间的武装带使他挺胸收腹,斗志昂扬.他有一支专用的电喇叭,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漂亮的刘志芳.刘志芳曾是广播站播音员,现在是王贤良的宣传部长,专门听他的指示领呼口号.

  四清只要看见王贤良就扯着嗓门叫唤"叔叔",王贤良则循声望来,向嫂子行个很标准的军礼."咔嚓"一声,牵动了辣辣的满腔自豪.自豪之余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会和刘志芳结婚的.她仔细观察过刘志芳的举止神情和体态,认为她已经和小叔子那个了.

  曾一度辣辣也参加了居委会家庭妇女们组织的"爱武装"战斗兵团,戴了红袖章,背了语录袋,上街游了行,揪斗了两次蒋绣金.后来她实在闹不清县委书记罗山奎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上家务事太多,就退出兵团当了逍遥派.码头工人是坚决保护罗山奎的, 王贤良是坚决打倒罗山奎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辣辣谁也不想得罪.

  在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辣辣有生以来见识了那么多的高级物件:珠宝首饰,金银餐具,观音菩萨,大厚本的书籍.最使她抨然心动的是一双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么小巧秀丽,雍容华贵,她竟不顾当时的革命形势发了一个十分反动的心愿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双这样的皮鞋!

  在愤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从广场焚烧的书堆中偷回了一本厚书.她家中还没有过这么厚的书呢,可人家已经用过了要烧掉,上厕所或引火不好吗?

  辣辣偷回的书是翻译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正是这本书改变了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的人生道路.

  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

  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

  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 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

  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 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 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 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

  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

  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

  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

  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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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2: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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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

  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 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

  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 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

  "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

  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

  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

  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

  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

  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

  辣辣头一摆,说:"哦 ----"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

  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

  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 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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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2:4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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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 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的角落里.

  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 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

  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

  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

  "喂,你怎么回事?"

  福子不出声.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

  "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 里有蛔虫.

  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

  辣辣说:"少给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

  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

  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

  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

  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 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

  艳春一夜未归,天明刚进家门,本来是满面春风的,一下子也怔在那里.

  辣辣一把搂住福子,呼天抢地"儿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福子的后事.孙怪手巧,叮叮当当几下钉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孙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换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经验的孙怪调了一点锅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脸,免得这没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来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艳春怀里哀哀恸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儿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亲. 辣辣试图摸摸冬儿的手表达自己真诚的悔恨,但冬儿躲开了.辣辣找了个借口,指着艳春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她在外面野疯了一点不顾家不顾弟妹,像个烂婊子,借此来间接表扬冬儿.艳春对母亲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观火.

  "得了得了."她说:"别拿我当靶子.我不过在同学家多玩了一会儿.你们该怎么就怎么."

  冬儿承认姐姐的说法,在福子这件事上,她决不原谅母亲,决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儿的态度,她可以理解女儿但更加讨厌她.

  辣辣暗地里派社员去粮食局秘密打听老李的下落,粮食局已没有人还记得过去的股长李启孝.社员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几张黄裱纸的大字报,辣辣把它们剪裁了一下,凿了钱眼,在夜深人静时分烧给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对其他孩子没有很大影响,对贵子却是深不可测的创伤.

  辣辣怀着无比的内疚一改从前对贵子的漠不关心,而贵子却鲜明地表示对母亲的反感,屡屡摔掉母亲的手和吐掉母亲夹给她吃的菜.贵子再也不叫"妈妈".更长久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人.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瑟瑟发抖,无论采取什么办法也改变不了她那种唇亡齿寒的孤寂模样.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将母爱通过冬儿传达过去.辣辣很不情愿与冬儿打交通.但贵子只认冬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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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3:02 | 只看该作者



  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 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

  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劝儿子交出窃走的四十元钱.

  任凭辣辣企求,怒骂,社员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动.辣辣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 为了早点送社员去医院,辣辣双泪横流,狠下心厚了脸皮给人们跪下了.

  社员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挣脱母亲和朋友的搀扶,执拗地往自己家里走.

  "不,儿子,别怕用了钱,我有钱."辣辣说,她被十一岁儿子的体恤感动得涕泪交流. 社员始终不说一句话,只用亲热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有些调皮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辣辣再没有办法不依顺儿子.

  辣辣亲自动手为社员擦洗伤口,在襄河野草丰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鸡血藤和马齿笕, 毫不犹豫地用积攒了十天的准备拿去换盐钱的鸡蛋调制了草药,为社员一处一处地敷贴.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员拉住母亲的手,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被血和涎水湿透的钞票. 辣辣恍然大悟,心里头小鼓咚咚地敲,惊叹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却是恼怒,立眉扬起巴掌想打他.

  社员说:"妈,你不能白白给人下跪."

  "混帐!"辣辣举着打不下去的手,说:"你是先做的,妈是后跪的."

  "可我让他们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们没有活做了,妈妈你拿什么买米给我们吃? 我得帮你."社员的眼睛稚气而明亮,脸还是圆乎乎的娃娃脸,腮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说着话还朝母亲翘起嘴角撒娇地笑.

  辣辣的指头落在儿子额上重重点了一点,又忍不住亲了亲. 

  辣辣展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拿手轻轻地抚平它们的皱折,没说的,这是全家的救命钱.

  "社员,我的儿,妈告诉你,人穷要穷得有志气.妈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一个寡妇拖七个孩子还能怎么样,想的就是你们后辈有出息,给妈争点脸面.懂吗?"

  社员点头.

  "再不能做这种事了!答应我."

  社员说:"哎".

  冬儿跨了进来,看样子她已经在房门外听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气说了话:"按道理,这钱应该归还失主."

  社员对姐姐说:"去你的!"

  冬儿说:"应该归还,这样不好!"

  社员说:"妈你让冬儿出去,让我歇一会,我疼死了."

  辣辣说:"冬儿你先去厨房拣菜吧."

  冬儿撅起嘴扭身冲了出去.辣辣随后来到厨房,试图给女儿解释社员的行为纯属不懂事,好心做了坏事,往后不干就行了.这次就别再提了.辣辣为了全家有饭吃为了保全社员的自尊心和名誉,有点儿低声下气地求冬儿不要大声嚷嚷让邻居们听见."你弟弟将来还要成家立业的."她说.

  "正是因为这个才应该让他送还人家的钱,给他一定的惩罚."冬儿说.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无可忍了."告诉你,这个家有一半是社员撑着,他 小小一个孩子,一心体贴做娘的,一心顾念兄弟姊妹,不是他这样,你早饿死了!我喜欢这懂事的孩子,你就气吧!这家里好像就你能,就你是个人物!才十三岁就像个小妈似的,滚一边去!"

  冬儿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滚!这是我的家!你们净做些丢人的事,不怕丑吗?"

  辣辣奔上来捂女儿的嘴,冬儿灵活地闪开了.冬儿叫道:"我要说,要说."脸胀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终于爆发一场面对面的恶战,都直截了当地刺伤对方,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长婊子短"的骂些脏话,冬儿的伶牙利齿显然占了上风.李启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无分文的出走,贵子的孤僻,艳春的缺少家教,社员的偷东西, 孩子们褴褛而肮脏的衣服,头发里的虱子,满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随意擦上的鼻涕...... 冬儿跳着她的脚一一数落,辣辣眼珠都气翻了.直到艳春回来劝开母亲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来扯的扯,拉的拉,王家历史里最尖锐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场母女舌战才告结束.

  辣辣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吃不下饭.冬儿则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报复,她添了饭回到桌边坐下时坐了一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来重新吃饭时,碗里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饭再去添时,锅里已经空了.社员和艳春坐在冬儿两边, 冬儿怀疑是他俩捣的鬼,但没有抓住证据.只有她一个人在饭桌上上下下折腾,其他五个孩子都平平静静在吃饭.

  社员的伤口刚一结痂,他就频频外出.家里一会儿多了几个馍馍,一会儿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邻居告诉辣辣说半夜起来解溲发现她家屋顶上有人影蹿动,辣辣赶紧推开孩子的房间.社员还在睡懒觉,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满了湿润泥巴,床上有几件崭新的显然是别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会儿居委会负责人就来登门表扬社员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

  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 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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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23 15:23:2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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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揭穿了冬儿之后,辣辣准备收收艳春这匹野马的缰.但她迟了一步,艳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一个秋风秋雨的阴雨上午,猛烈的捶门声惊醒了正睡懒觉的辣辣全家.社员闻声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树准备逃走,细一听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号声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动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进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们要干什么.辣辣大声地反复说他家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又说家里一向清贫,"四旧"封资修东西想有都不可能有.

  为了避免辣辣的纠缠不清,革命造反派们停止了叫嚷和呼口号.一位干练的红卫兵说:"我们找王艳春.她与我县最大的走资派罗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里挖穿牛棚劫走了他."

  大家这才发出呐喊:"揪出王艳春,交出罗山奎!"

  辣辣知道罗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镇沔水洪湖两镇的罗白麻子,解放后的县委书记,他老婆有双黑亮的高跟皮鞋.艳春,小巷深处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

  艳春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从房间出来,倚着墙壁抽抽泣泣说不成话,只会摇头.辣辣搂住女儿的肩膀,要女儿别怕.她大笑着说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从来不随便外出,更没有深夜里不归家.辣辣话还没完,罗山奎被人从艳春的床底下拖出来了,艳春"哇"地悟住脸,软在地上,热尿润湿了一大片地面.口号声欢呼声刹时间响彻云霄.

  社员的机灵和神速的腿又为家里立了一大功,他及时找到了叔叔王贤良.

  王贤良的到来使艳春避免了陪绑游斗乃至收监坐牢的厄运.但他还是声色俱厉地斥责了艳春政治上的糊涂.幸亏艳春还只有十五岁,如果是十八岁,作为一个成年的公民她将以窝藏走资派的反革命现行罪被捕判刑,谁也救不了她.王贤良的话差点又一次吓晕辣辣.

  辣辣将艳春关进房间,轰走看热闹的人们.端个凳子守在艳春房门口,结结实实骂了一天.她被女儿的胆大妄为激起了无比的愤慨,什么世界?一个黄花闺女白白让一个半老头子断送了一辈子的名誉!她怎地养了这么个傻丫头.

  艳春将头捂进被窝里以免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出事之前,她一直恍若自己是冬妮娅小姐.她在郊外的水塘边遇上并认识了罗山奎.尽管罗山奎在放牛,但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 革命,党,人民,路线政策等等他全懂,艳春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艳春对他微笑,他居然是那么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进入了幻觉中的浪漫的恋爱.她天天去郊外小河边. 她装做洗衣服的村姑对着牛棚唱歌.她听他讲过去的革命故事.为他采桑枣和无花果吃.当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状时,她主动为他献策并勇敢地扒穿了土墙,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救出了他.她一直以为他要说" 我爱你"了,可当他躲进床底下的时候,他悄声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一切又真像一个梦.艳春回头一看,都觉得那个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们找到罗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后悔得要命,怎么闹着闹出了这么大一场丑事.

  三个月里,艳春就那么捂着头脸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开,棉絮里长了跳蚤,她还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

  冬儿一向与艳春不太融洽.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令冬儿不得不对艳春刮目相看.整整三个月;她为艳春端水送饭倒尿罐.艳春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儿讲述了她和罗山奎的故事.但虚荣心迫使她没有在傲气的妹妹面前暴露自己的后悔.

  冬儿听艳春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艳春,你真行!"她反复这么说.

  为了艳春和母亲重新相认.冬儿主动赶着辣辣叫:"妈妈."以妙龄少女的狂热和纯情, 将艳春塑造成了一个美丽崇高的姑娘.辣辣听了冬儿的话,问她是不是看多了闲书瞎编乱造, 冬儿说:"不信你自己问艳春嘛."

  辣辣说:"艳春你出来,冬儿讲的是实话?"

  艳春楚楚可怜地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声"是".辣辣伸手拉过了女儿:"说呢,也还是做的仁义的事.只可惜外面人不知道,坏了名誉."

  艳春趴在母亲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化去了三个月的委屈和痛苦.

  这场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们母女三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

  学校勒令艳春退了学.即使不勒令艳春也没再去学校.冬儿主张据理力争,去学校上课,以便获得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还有半学期的学农活动之后就毕业,艳春是该得文凭的.

  艳春对文凭丝毫没兴趣."算了.去丢人现眼干嘛."她说.对社员她倒说了实话,"就是书害了我.我讨厌书."

  艳春从此深居简出,做做饭,逗逗四清,给长了一身虱子的猫捉虱子.她巴不得人们快一点忘记她的事,她好找个家庭富裕点儿,相貌好看点儿的对象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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