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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怪谈小说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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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0:58: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双妹唛
李碧华

 在艺术中心任职Gallerry Assistant 已有四个月的叶明进,对这工作渐渐适应。他与同时主要负责画廊开展前的准备,期间当值,展览完毕善后工作。他们采取轮班制,早十时至晚六时一更,近日轮到他当午十二时至晚八时收馆的那更。
  本来也不注意,但每搁两三晚,便见阿婆出现,徘徊不去,似在找寻什么,他才奇怪起来。
  这两星期,包氏画廊五楼展出本地首次策划的“找寻艺术”。意念新颖,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来自普罗大众,都是经过遴选的有意义纪念品,不能以金钱衡量其价值。主人的年龄由十五岁至七十多岁。
  也许这次宣传做得好,所以参观的人很多,热心的还在小册子上提意见。叶明进在他桌前招呼,和售卖特刊。抬头:
  “阿婆,又见到你了!”
  “是呀后生仔。”她的头发夹杂点银丝,细眉小眼,笑起来,眯成窄缝。叶明进直觉她十分柔顺和忍耐。
  她问: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不觉得谁是“特别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别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热心。”
  “你唤我‘娇婆’吧。”她道,“我有东西展览,在那边!”
  她领他到一个玻璃柜前,指着那简介:“陈桂娇,七十五岁”。展出的是双妹唛花露水。还有几行小字,是每个参观者想说的话:“这是我亲爱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东西无音讯,我常常想念着。”
  ——如今你在哪儿?
  叶明进便更仔细地浏览一下。招纸上两个穿旗袍的女子,梳刘海直发,依偎相拥,一个把手搁在另一个肩上,各踏鲜艳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注明“广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还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我望你别怪我!
  算来,该是三十年代的“名牌”了。当年她一定很会装扮。叶明进想:烂船也有三斤钉。今日这阿婆也不难看,可见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多难得,矢志不渝,只有电影上才出现这样的情节。
  过了两天,叶明进低头吃盒饭,翻着一本有关电脑的参考书时,娇婆又来了: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笑笑摇头。
  “咦,你吃凤爪排骨饭?别吃这个。”
  “为什么?”  “我不吃的。”娇婆体贴地解释:“无益呀。那时见厨房买来一大箩,全倒在地板坑渠边,不干净,腌两腌就盖住臭味。我几十年都不吃。”
  “你做厨房?”  娇婆道:“我廿几岁时来香港,在仙香楼做女招待么。”
  仙香楼,他没听过。女招待?咦,当年正经人家怎会抛头露面出来打工?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脚,乘机揩油。”
  娇婆的少女时代似乎也吸引过狂蜂浪蝶。其词若有憾焉。
  “你如何对付?打他一巴掌?”  “不止。”她很坚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褒,用滚水渌他。.......有一次,有个恶爷乘机发脾气,又恐吓出剑仔,还不是想人同他开房?我才不会这样贱!”
  ——幸好有人出来摆平。出道早,代赔罪。
  ——还陪我到胡文虎花园玩。
  ——买了两包泡泡糖,粉红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下肚。糟了遭了,塞住肠子了。“别怕,我陪你!”
  ——爱送我化妆品装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娇婆,娇婆!”
  “什么?”她如梦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参观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连忙过去招呼。便剩下娇婆一个想当年。
  说的只是皮毛。
  她无法把心事告诉一个陌生的画廊助理。小伙子职务又忙。也许只是礼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娇婆寂寞地走过展览厅。
  展览品都是人们的珍藏。一些充满浓情蜜意,一些写着苦难折腾。旧照片。母亲送的第一只手表,战时梁票。古董。一品夫人像。邮票。首饰。石头。证书。玩具。储蓄箱。四节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诗三百首。海难邮件。用银纸折成的菠萝。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双妹唛。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这不是什么“艺术”。到了最后,只赚得“回忆”。
 陈桂娇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亲爱的人是程妙英。
  桂娇瞒住妙英出去过一次。
  由表婶介绍,到威灵顿餐馆与张建国相睇。
  建国想娶一个老婆,由澳门搭大舱过海。他告诉桂娇,船公司为了争取搭客,送一碗叉烧饭呢。他又说,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过澳门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任家,好过单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都无本心。你嫁给了他,就不会那么好相与,又粗鲁有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搁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同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的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口水在她嘴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一个招呼:
  “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来‘参观’过。也许是因为展品中有一枝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喝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唛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省,港,澳,中国各地: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徒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这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
  ”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又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唛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定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 的。就在来之前吧。
  开 之前,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取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等了她十几天了。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和什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睛,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开始已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一一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于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什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住玻璃柜。
  一切仍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具灰。
  他不知底蕴地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着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
  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唛”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29 13:19:46编辑过]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07:38 | 只看该作者
http://www.white-collar.net/01-author/l/05-li_bihua/li_bihua.htm

她所有作品的都有
,可以在线看
3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16:22 | 只看该作者
《眼睛》
  
  
  
  虽然已过了中秋,还是靠了一场冷雨,才带来秋意。
  
  她拿起羽绒枕压下去。他挣扎一阵便窒息了。最后一次缠绵之后,他如同那个羽绒枕,柔软、舒服、无力、温暖、是、湿濡……然后死去。
  
  “最后一次,我想同你过最后一个生日。”似乎在哀求。声音却是冷冷的。
  
  他眼中闪过不忍。
  
  二人都清楚发生什么事,但爱情只有选择,没有对错。
  
  他同另一个女人先吃了生日饭,再来找她。她笑:“我不饿。”
  
  你来吧,好好地开心一次,便分手爸。
  
  她再次把大半个身子都压在羽绒枕上。
  
  这家台式珍珠奶茶店是三人合伙的。一女两男。中学同学。她和他是一对。
  
  中五到中七,她都是戏剧组女主角,校花身上总是溜过许多心仪的眼睛。谁知毕业后,她考不上大学,出来工作三年。他每考一次过一次关,两人距离又远了点,渐渐没有共同话题。
  
  从前,他最爱下课后赶到奶茶店,静静地欣赏她忙碌的样子。她觉得有人“监视”,日子过的很充实,她喜欢在他睡觉时轻吻他的眼睑,如果抖啊抖,就是装睡。他曾说,你身上有奶茶味,像婴儿。
  
  那天,他非常艰涩地开了口:
  “我把股份全送给你。——只要能力做的到,都不亏待你。”
  
  她想不到自己将是2/3的老板,却不是他的1/2。你明明是我的,为什么?为什么?
  
  把羽绒枕挪开,肯定他已了无生气。便拎出一只吸管。近日也卖沙冰,入了一批有趣的特粗的吸管,平常的直径有一角钱大,这个是五角钱大。她试着把他死鱼般不带一丝柔情的眼睛翻开,微凸。吸管盖准,用力一吸——
  
  一阵香腥的味道,眼珠子顺势嗖的被吸进嘴里,如珍珠粉圆,又滑又腻。舌头打个转,它在口腔中滚动。咬下去,“扑”的一响,裂涌出一泡甜水,极度甘美。咕噜吞下。夹杂了泪,独特的咸和酸,可作作料。
  
  然后再干掉另一只,痛快!
  
  你看不见其他人了——
  
  她坐在窗台前,雨仍是一阵一阵的下。夜里雨也是黑的。
  
  天亮了,她的姿势没变过。
  
  他在床上悠悠醒来。打了个寒噤。他的本分尽了,而缘分也尽了。
  
  他静静地去梳洗,最后吻吻她的后颈。回避了嘴唇。竟然象嫖客。
  
  她没回头。
  
  遥望惨灰的天空,有眼无珠,干涩而空洞,血管冻结,深的像井,试试把手指探进去?几乎贴进后脑勺。
  
  什么也看不见。


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17:16 | 只看该作者
荔枝债》
      
  
    木门敞开了。
  
    郑敏先见到一张美丽的脸。三十多岁,肤色细白,嘴唇丰厚,微微地嘟隆起,很性感。好似在电影中见过的桃井熏,珠圆玉润,她第一次发觉,日本女人,原来胖的也好看。
    
  女人忽地一怔。
  
    她狐疑地问:
    “阿蛮?”
  
    郑敏一笑。一定是认错人。
  
    “我刚打过电话来。”
  
    “唉。”女人定过神来。又不甘心:“有人这样叫过你吗?”
  
    “没有呀。”她把行李箱子拎进去:“我叫郑敏。”
  
    环视一下,是左右两进的木房子。右边是主人的居停,中间是个小小的庭院,同样分两层。地下的一层,大概是她的房间了。
  
    “请过来。”女人引着路。
  
    郑敏在京都驿站下了车,买了本观光及宿泊介绍的小册了,顽皮地想:
  
    “翻到哪页就住到哪家。”
  
    先决定住在民宿。东山区,在六波罗蜜寺附近。她拨通了电话:
    “摩斯摩斯——”
  
    一谈之下,原来对方懂一点汉语。议好价钱,四千日元一个晚上,比住酒店便宜三分之一。郑敏觉得非常满意。
  
    房间小小的,四叠半,也够用。女人送来一壶开水。碟子上还体贴地有个茗茶茶包,和一块米饼。郑敏马上对她具了好感。
  
    宫本丽子说的汉语其实并不流利,像荒疏已久,记不起来。又像两种文法绞在一处,一时之间费神分辩,所以说时慢慢的,有点怯,是日本女人惯常的那种谦抑娇俏,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未语先笑。
  
    郑敏人比较爽直,干不来这套,只旁观欣赏。她在大学读比较文学,也修了两年日文,毕业后不想找工作,申请了一个奖学金,挑了到京都大学研究院读中国文学,为期两年。
  
    六月初,先来面见系主任藤原信三。九月正式开学。
  
    此行是部署。包括在百万遍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京大里的中国文学,有两个香港人,一个上海人,代她物色。暂时便住在民宿,就是无意中指点到的这家。
  
    “噢,百万遍,”宫本丽子道:“坐巴士,就直到了。”
  
    她又关心地问:
  
    “在哪里坐?知道吗?走出东大路通。”
  
    遇上大量的句子,她还得说日语:
    “在百多年前,那处有大瘟疫,知恩寺的和尚们日夜诵经祈福,有百万遍呢。直到人们都好了,瘟疫跑了。”
  
    “谢谢。”郑敏道:“你说日语我可以听懂。”
  
    “不!”她只亲切地说:“中国话,很久没说。想多说。”
  
    郑敏先到附近一带巡视。是颇为古旧的一区,店子卖藤具、神器、木祭品、茶叶、念珠、京果子,有间书报杂志商店。六波罗蜜寺,是京都八百庙中一间,这里大街小巷五步十步之遥,已有一座庙。
  
    和尚敲着晚钟。郑敏也饿了,便在市场旁边吃过心爱的荞麦面和寿司。
  已是初夏,但晚上仍有丝丝凉意。
  
    丽子在浴室,放好一大缸的热水,让客人先用。
  
    郑敏跳进那个小游泳池般的浴缸洗好了,便信手把塞子拨去,热水咕嘟地流去。半天也没放尽——郑敏突然省悟:她坏事了。
  
    按日本人的习惯,那缸热水不是洗澡用,而是让人在水龙头下洗好澡,冲干净了,再坐下去浸泡用的。一家大小都用它。客人先享,却也不能这样胡来。她尴尬地望着一缸溜走中的热水。
  
    惟有到右进去道个歉。
    “丽子——”
    她叩门。
  
    丽子没应,她正忙着。郑敏自半敞的门看见她,吃着一罐糖水荔枝。那是国产。荔枝剥壳,泡在糖水中,太甜太腻,她不喜欢吃。
  
    但丽子,她可吃得美滋滋的,丰厚性感的口唇张开,荔枝淌着甜汁,被啜弄着。已干掉大半,原来桌上已另有两个空罐子,不知如何,郑敏就觉得她像吸血僵尸见到一条蹦跳着的粗大的血管一样馋。
  
    丽子整个人醉得白里透红。
    看上去也就是颗荔枝了。
  
    她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
    郑敏摇头:
    “新鲜的才好吃。”
  
  忽想起有唐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中国,它唤作‘妃子笑’呢。”
  
    “我知道。”丽子胸有成竹地:“皇上命驿马专程自四川运到长安嘛。为讨她欢心,要整棵树砍下来,不能把果子摘下,因为荔枝一离树,红色的壳便容易变黑,失去鲜艳的吸引力。”
  
    郑敏才知这典故。便道:
    “咦,多像女人的命运。”
    丽子默然,低下头。
  
    夜幕轻盈垂落,郑敏钻进铺在席子上香香软软的被窝。不知是否错觉,总是听见一阵一阵的歌声,如怨如慕。也分不清是中国曲子,抑或日本小调。
  
    第二天丽子端上米粥,有几碟小菜和烧鱼。郑敏先夹一块小梅。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
    “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
    “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
    “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相信杨贵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
    “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瘢筛呱亢4又泄肜慈克鹿┓睢!?
  
    郑敏撇撇嘴:
    “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
    “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
    “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
    “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
    “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
  
    “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
    “——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
    “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
  
    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
    “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
  
    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5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18:31 | 只看该作者
《算帐 》
  
  
  
  迷糊地张开倦眼,头脑浑沌一片,尽是灰色、黑色、白色的星云。他不但头痛、骨痛、全身都痛。——心更痛。
  
  我是谁?
  
  我在哪儿?
  
  只见周遭都是白衣人。木着一张脸,匆匆走过。
  
  他嗅到一阵药水的味道,是消毒药水。消毒药水比毒药还刺鼻。
  
  他扶着墙,慢慢摸索前行。
  
  难道这是阴间?
  
  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白色墙,白色门。走廊一端的灯没有亮。这头比较光,他沿着灯光上了一层楼梯。
  
  就在三楼转角处,碰到一位老婆婆。她步履蹒跚,也是扶墙缓走,不知身在何方。
  
  他问:“阿婆,这是什么地方?”
  
  婆婆也有六十多了。穿一套对胸的唐装,破为陈旧。全身乏力地,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忽地再看他一眼。他开始疑惑,用力回忆,难道这是阴间?
  
  走了几步,抬头一看:
  
  “深切治疗部”
  
  是一家医院。——他为什么被送进医院了?闭上眼睛,再苦苦细想。这时痛楚又来侵袭,骨头仿佛都移位。
  
  有两个护士推着有轮的小车子走过,看来是给病人药吃。
  
  “醒来没有?”
  
  “晚上李医生巡房时还没醒来。”
  
  “女的没有来过?”
  
  “不肯来。听他妈妈哭,根本不在乎。还说:谁叫他真的去死?不关自己事。”
  
  “现在的女孩也好狠心。”
  
  “是男的纯情看不开,怪不得人。”
“要真的一生当了植物人,也有点冤枉。都要毕业了。”
  
  “为情糊涂,成绩再好也没有用。”
  
  他正想把木门推开,一看究竟。
  
  那个老婆婆又走近了。——她竟把身子一拦,不让他进去。婆婆佝偻瘦弱,象是长年受重担,背有点驼,脚有点弯,看来似只有四尺多高。身子软软的,又怎能把他拦住?他烦了:
  
  “阿婆,你这是干嘛?医院又不是私家地方,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呀!呀!”
  
  唉!是个哑巴。算了,他闪身内进,见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半身捆紧了绷带,也插满管子。他睡得很安祥,虽然憔悴、苍白,但呼吸匀顺,不问世事。病人的名牌写着:“苏志安。”
  
  他低喊。原来这个人是他“自己”。
  
  他再仔细察看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条左臂用戒刀刻下了:
  
  “唯独你是不可取替。”
  
  那串红字,霸占了他的手臂,也霸占了他的生命。
  
  他终于想起了……
  
  自从去年YOYO辍学之后,他的成绩低落了。每天,她那长发,和香草护发素的味道,总是成为他与功课之间的一只魔爪。而他的手,却有难忘的颤动。难以自抑。
  
  安仔家境中等,考试平均分是全级第六。他选理科,还替两个初中生教习英数。但YOYO,她念不上,辍学后,有人说她在卡拉OK当伴唱,是“金鱼”不是“木鱼”,——但,亦有人说,她已出去跑私钟了,在尖沙咀接四、五、六十岁的日本客,“校服诱惑”。
  
  YOYO之所以要“踏足”另一世界,因为她自某日,参加了地下RAVE PARTY,开始吸“冰”。
  
  她不是不知道同校比她高班的安仔喜欢她。——给他最大的奖赏是让他隔着胸围和内裤,抚摸了全身,她喜欢听到他急促而自制的混浊呼吸,终于…….他的裤子湿了。
  
  后来,安仔到尖沙咀找她。在她的客人跟前求她。客人嫌烦发火,改叫别的女孩。YOYO因他坏了衣食,又得向伟哥交待,也火了,便斩钉截铁地,在繁华兴旺的闹市中,人潮之中,大嚷:
  
  “我不认识你!人情还人情,账目算分明,谁给我一千五,我同谁做。”末了又抛下一句:“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死吧!”
YOYO知道,自己“一日跑钟,一世跑钟”。虽说马夫安排接的是日本游客,但他们又老,又肥,又秃头,还有虐待狂,甚至有隐疾。YOYO“学生妹”形象,大概只可用两三年。一到二十,就残得再也没有人相信。她青春的只是“年纪”,而不是“身体”。——每次洗澡,她都发觉自己是一块腐烂变形的肉。
  
  只有安仔那么笨,还肯隔了一层去摸。“决绝”也许是更大的奖赏了。
  
  他太笨了,痛苦的思念和歌声折磨了一天。
  
  “唯独你是不可取替。”?
  
  他从十八楼跳下来……幸好,他没有死,重伤,脑震荡,魄散魂离。
  
  如今,他找到“自己”了,他“觉悟”了。一个人要开心,不能依赖不爱你的,或不可靠的人施舍。不能勉强。
  
  安仔一步一步向病床走去,他要重新做人!
  
  忽地,有人猛地扯住他的衣衫,还死命缠住双腿,无论如何,不让他过去。一看,又是那老婆婆。不知哪来的蛮力。他忍不住质问:
  
  “阿婆你真不讲理,我同你互不相识,又无怨无仇,为什么你三番四次来阻我?”
  
  “呀!呀!”她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凄厉的眼神,令安仔不安。吃惊又诧异。
  
  “呀!呀!”
  
  老婆婆用奇怪的叫声来“骂”他,“控诉”似地,还竖起十只指头挥动。马上又扯住他不放,生怕他有一线生机。
  
  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怪味,是垃圾的味道,动物大小便的味道,又脏又臭。
  
  “阿婆,你好放手了,如果不是你年老,我就动粗了!”
  
  “呀!呀!”
  
  她仍固执地,不忿地,非要与他纠缠下去。——在一个植物人的旁边,僵持着……
  
  “深切治疗部”门外,正好有个警察来签簿,和取报告。
  
  他问护士:“醒来了?”
  
  “没有,刚才动了一动,以为可以醒,但仍昏迷。”
  
  “那个拾荒的老婆婆,”他道:“救不活。”
  
  “哦,真无辜。”
  
  “她俯身捡几个铁罐,冷不防有人跳楼,还是个小伙子,把她击中,压在身下。那么瘦弱,当然受不了,一地是血,我们见到也知凶多吉少。”
  
  “幸好她垫一垫,跳楼那个反而死不了。”
  
  “老婆婆原来是个猫痴,家中养了九只流浪猫。等她不回,都饿得惨叫。”
  
  “谁替她照顾小猫?”
  
  “谁可代替她?大概得人道毁灭了。”
  
  但在病房内,——想死的安仔,懵然不知欠了不想死的十条命。他总是不明白,老婆婆似有戴天之仇,极不甘心,拚尽全身仅余的力气,要同他算帐。
  
  情海中浮沉,人世间意外,很多时,是无帐可算的吧?……
6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21:02 | 只看该作者
《懒鱼馋灯》
  
  
    黄安的妻子不是人。
  
    这是黄安的寡母,她的婆婆,在米已成炊之后方才知晓的。
  
    她的名儿唤银婴。
  
    银婴最初入门,决计不是这副情状。
  
    当初,她一身细皮白肉,敏感多泪,仿似水造。上身轻软,下身袅娜,摆动时多姿多彩。还有一双美丽的圆眼珠,璨璨闪光。男人见到这样的素白佳人,莫不垂涎欲滴。
  
    银婴是一尾鱼。
  
    自从她跟了黄安,作归家娘,以报不啖之恩后,他确曾迷恋过好一阵子。一尾银鱼,简直是鱼水之欢。
  
    银婴渐渐入世了。再绝色的美女,一旦无后顾之忧,养尊处优起来,肯定一“发”不可收拾:发胖。
  
    你看她,整个都滚圆肥满,白肉中几乎滴下油脂。脸儿红彤彤粉团似的,俏丽依旧,但不再轻盈了。
  
    记得那日初遇——
  
    才四更时分,曙色尚朦胧,官士们已经开始上早朝,马蹄达达响过京城。不久,敲着木雨,念着梵经的和尚,也上街“报晓”。
  
    早市热闹起来。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等待做买卖。
  
    京城繁华而规模,单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已叫人眼花缭乱。有卖头巾的,腰带的,绒线的,有卖字画的,裱褙的,有卖丹砂熟药的,生药的,眼药的,当然少不了吃食。
  
    熬肉,海鲜,蜜饯,馒头……都有。
  
    黄安是这儿比较独特的一家。
  
    他和寡母赖以维生的是一手好鱼艺。他们不卖活泼的生鲜,而是各种加工鱼食制品,远近驰名。
  
    那鱼酱,以好鱼破缕切丝去骨,和以调料,藏瓮子中,泥密封,勿漏气。日暴后熟了,再加好酒解之,非常美味。他们也把鱼贩捎来的小鱼腌制作(鱼乍),或风干。
  
    一尾尾风鱼尾朝上头朝下,挂满在铺前,不失为城中景致。
  
    ——其实黄安最会吃。
  
    他认为最美味可口的是活鱼切片生吃。只有魂断归西,难以久搁的鱼才作种种加工。用火,用料,用技术,不过因着它最好吃的阶段过去了。
  
    黄安懂鱼。他娘亲一向以此为荣。
  
    “黄安哥你早!”阿顺有捎来两大桶的鱼了。“一焚香,借点神力,幸一网半满。”
  
    他检视鱼料。除了惯见的以外,有个木盆子,盛着一尾鲜蹦活跳,一身晶亮闪光的银鱼,无限焦灼地摇头摆尾。但困囿在一个网中。
  
  
    “这是什么名堂的怪鱼?”
  
    “不是怪鱼,是好比鱼。黄安哥,特地捎来与你。看,白肉,上品呀!”
  
    对,好吃的鱼是白身,通透。刮鳞去脏后,一刀分飞,再切成薄片,蘸酱油活吃——吃时它妩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
  
    黄安谢过阿顺。
  
    银鱼更加烦躁。尾巴一拧,企图溅起水花,但使不出力气。黄安端起木盆子到店铺后进的厨房中,笑道:
    “让你在人间多呆一阵,晚上我……”
  
    银鱼用大眼睛瞪他一下。
  
    当晚,黄安把它提起,仔细欣赏,它拼进力气扭动,挣扎下地,现出原形来。
  
  
    她不想他吃了她,惟有施展浑身解数,要吃定他了。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慌乱地放下屠刀,反引颈以待。
  
    然后黄安娶了她……
  “起来!”他推推这太阳晒得满房,却连身子也懒得转动的妻:“店铺客人多,快出去帮忙。”
  
    日子久了,黄安对她的懒惰忍无可忍。
  
    银婴的眼珠子圆瞪着,即使她睡着了,也从不阖上——如此一来,没有人发觉她仍沉醉在梦乡里。
  
    婆婆也不满:“门不开,店不守,油瓶推倒了也不扶!”
  
    老人家的话日益难听。
  
    ”这么好吃懒做的妻,白养活她一年。你看你看,连皱眉也懒得费劲。”
  
    除了吃,银婴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不沾店铺中同胞的尸体。最爱吃饼。香炸酥甜的糖饼,薄撒椒盐的炊饼,还有烧饼,蒸饼,和肉陷儿包子。又嗜甜,用生蜜调制的乌梅汤,桂花糖。甜得整个人都腻掉了。
  
    镇日施朱敷白,打扮俊眉俏眼的,丰满得惹黄安的嫌。
  
  
    当初爱她,是图她活泼娇俏。
  
    但,那么懒!家当早晚被她吃光。人家的媳妇料理店务,晚上还挑灯纺织呢。
  
    娘亲怂恿儿子:
  
    “横竖来历不明,说是鱼,不如休了她,放逐到水边便了。也算对得起她,要不终有一日她把你也给吃掉!”
  
    想想也是,鱼的肚子填不饱。
  
    银婴不知道背地有阴谋。
  
    她天真无邪,胸无大城府。
  
    说真的倒没有不是之处。河海天然,都是天生天养。几时听过鱼要做工为稻梁谋?还不是张口就吃?
  
    化作人身,一时之间改不了习性。对比而言,人类非常不幸,得花尽心思力气,换来两餐一宿。稍具名利之心,更加处身战场刀剑阵,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银婴一生至大成就,是把自己供养得白白胖胖。生命苦短,欢娱有限,理应多作享乐,放开怀抱,方不枉来世上一趟。
  
    她翘着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又掏蜜李子吃了。吃完到市集看百戏。
  
    有算卦先生路过,他们都是会写字读书的人,唱道: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观天文明地理。决吉凶段祸福。”
  
    一见银婴,啧啧称奇:
    “时也,命也,运也。这位娘子,是福相,寿命忒长……”
  
    黄安一听,她长命,我折福!深恐此乃无底深潭。
  
    还是娘亲说得对。一日,引领她至水边,情至义尽道:
  
    “银婴,你来自江湖,便回江湖去吧。我等比较营役自苦,高攀不起。添你一口,以为多双手做工,可惜见不到实际用处。”
  
    银婴淌下滚圆的泪珠:
    “我不是陪你睡了?——”  
  
    休妻的男人还是休妻。
  
    他顺势一推,她跌身水中。噗通——
  
    一夜夫妻百夜恩。但黄安只觉功德圆满。互不拖欠。
  
    他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阿顺又送鱼料来。他掂起其一。
  
    “看,有尾胖鱼!体态迟钝,泳术荒疏,痴呆不懂逃生。信手一捞,即可擒获。原来已遭浪击,昏死过去。”
  
    黄安认得这懒得逃生的银雨。
  
    它比当时所见更肥美更笨重,一身是脂肪。咦?也不是全无用处呀。
  
    他把其脂膏刮下,炼为油,正好用来燃灯。
  
    ——不过这是一盏怪异的灯。
  
    黄安的友人皆表诧异,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是这样的:每当家中请客,造饮食,或亲友喜庆,送上婚嫁礼饼甜食时,这灯馋了,照得分外光明灿烂,芳心跃动。
  
    每当三更作酱作脍,清洗衣物,或婆婆踩动机杵织布时,它不乐意,便懒洋洋,一灯如豆,昏黯不明。
  
    好逸恶劳,死性不改。只愿永生永世懒下去……

若是喜欢,又怕麻烦要找.我会找来贴上.给我发个短信息就行.
7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21:56 | 只看该作者
《青蛾》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 。--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
  
    “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
  
    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
  
    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气若游丝,向他微笑:
  
    “总共673个。“
  
    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
  
    “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
  
    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虫、蛹、成虫。“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淫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气了。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
  
    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欲,回头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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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22:31 | 只看该作者
《最后来到K座》
  
    叶嘉是一名“街头摄影师“--那是说,她“不务正业“。
  
    在辞职当个自由人之前,也曾受过一点委屈。因为她没想过会“沦为“狗崽队。以叶嘉对摄影的热爱和心得,当然可以成为一位灵活捕捉人物动态的优秀“狗崽队“员,本来这也是一份工作吧。
  
    但她有点不忿。近日杂志人手紧张,她被临时抽调去做一宗新闻。
  
    日日夜夜与另外两位同事守侯在城中那一天不出风头便出红疹的名女人楼下,跟踪她与男人的地下情。--说是“地下“,其实也在名女人算计之中,铺排好什么时候“被偷拍“,什么时候耍花枪,在读者感到烦闷之前马上制造一些花边见报--。
  
    “听说她又交了新男友。“狗崽队私语。
  
    “但不是说某君用五十万包一个月吗?“
  
    叶嘉觉得这是对她六年摄影经验的最大侮辱。
  
    自己和行家再无聊,也不能成为一个只拥有虚名但对社会毫无实质贡献的女人的附庸。他们也年轻力壮,有一技之长,为什么时间白白在停车场、街角、名店、大厦管理处--外浪费掉?--他们是社交娱乐圈鸡毛蒜皮小事的扬声器、内窥镜、三流特务?
  
    叶嘉辞工的那天,她的同时都认为她意气用事,太傻了。
  
    “而且,你已没有固定的工资。“
  
    两个月后,她才找到一份“散工“。在街头摄影。她帮一位作家做这本书:香港的老照片,配合时代变迁后的新貌对比。她依据“老地方“,拍摄“新面目“,作家发掘一些故事。这本书,大概不会畅销--通常由政府资助出版的,“有意义“的新书,便是这种。
  
    叶嘉的“景点“遍布港九新界。
  
    但这个PROJECT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伦敦(是加拿大东部的’伦敦’,不是英国的’伦敦’)五、六年,香港变得她也不认得了。
  
    某个星期一,下午,她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在地铁上环站出口跪着。身体前后各贴着两大张“寻人启示“纸板。
    写着:
    “寻人--湖北至爱--范金花 阿成“
  
    这个男人戴黑框眼镜,衣着普通,老土。身上还带汗味。他跪着似有一段时间,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窃笑。
  
    男人不断叩首。是一块叩头的“三文治“。
  
    叶嘉基于本能,马上找个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之后,她去拍摄“西港城“。那是由一个街市改建成的商场。
  
    半小时再回到地铁站,男人还在。额头倒叩得有点红肿了。
  
    作为“前“狗崽队,叶嘉很自然地便“访问“他。
  
    “你找这个范金花是什么人?“
  
    “是我最心爱的女人!“
  
    “她在香港吗?“
  
    “我在湖北认识她的。我终生不会娶另一个了。我最喜欢她,她也最喜欢我。但已经找不到她了。“
  
    他又强调:“我上过湖北呀。--听说她嫁了人,还来了香港。“
  
    “吓?“一个“旁听“的阿婶马上有反应:“人家嫁了你还到处找?“
    “我不信。她会回心转意的!“
  
    另一个女人很母性地教训他:
  
    “你就不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可以破坏人家的幸福?你另找别人把。“
  
    “我不会另找人!“男人固执得声音也急了:“一定要当面讲清楚!“
  
    叶嘉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逐个地铁站下跪,引起她注意。早几天我已在西湾河跪过了。“
  
    “这样没有用。“她说:“你应该找传媒或电视台帮你,狗崽队会把八卦消息发出去--“
  
    还没说完,叶嘉失笑。这个男人太“笨“了,优点滑稽,还不知是不是一些“整蛊“游戏,利用过路人的同情,偷拍下来,做搞笑节目环节。
  
    又,会不会是某“领袖课程“,挑战个人的胆识和自信?因为他们“训练“项目之一,是出轨的行径,例如衣冠楚楚的男士跪在鹅径桥打小人,或行政经理到街市卖鱼,增加面对“群众“的勇气。--不远处有导师在打分。
  
    “你拿身份证我一看。“
  
    这憨憨的情痴阿成,竟把身份证掏出来。
  
    “丁成。一九六零年--“叶嘉一瞧:“先生,你都近四十了,为什么仍想不通?“
  
    “我找不到我的爱人便会殉情!“很不甘心似的。
  
    叶嘉四下一看,八卦的路人渐多,附近是凉茶铺、水果店、餐厅、银行。
  
    --这个想不通的中年汉,完全不是现代社会的成员,又彻底脱离浪漫爱情小说中情种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失为城市中小景。
  
    叶嘉又拍了两帧照片。写下丁成的地址、电话。范金花在湖北省广水市的地址。然后打个电话给杂志旧同事报料。--他们一听,虽不是名人,没有新闻价值,但有兴趣一跟。
  
    男人着紧地问:“是不是帮我找?我会殉情的!“
  
    “不要做傻事。“
  
    “我是认真的!“当他矢志不渝时,原来十分之喜剧化,就像周星驰在扮梁山伯一样。那两块大纸板便是化蝶后飞不起的翅膀。
  
    “你跪在这儿,不要走。十五分钟之后有记者来。“
  
    “好好好!“他在等。
  叶嘉晚上接到小萍的电话:
    “我在上环站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人肉启事板’。问过四周的人和店员,没有人见过他。“
  
    又说:“你是不是遇鬼?“
  
    “怎么会?“叶嘉大叫:“我同他谈了好久。我打电话去找。“
  
    “不用,我已打了一个晚上,没人接听。“小萍说:“上门去,也没人应门。“
  
    --这个人人间蒸发?
  
    叶嘉有点负气。她想帮他,因他痴情。竟然玩失踪?岂有此理!
    于是她跟进。
  
    叶嘉是夜魔,还得整理弥墩道那辑照片,最有条件作突击检查。凌晨二时、三时,去电也没人听。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那边有人接电话。
  
    是操乡音的女声。她说:
  
    “你不要帮他,找不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在湖北,也不在香港。人家父母不想他来烦,所以骗他说嫁了人,嫁到香港。”
  
    又平静地继续:“阿成妈妈也叫他不要找了,又不听。女人是不用再找的。她死了。“
  
    叶嘉追问:“阿成到哪儿去?“
  
    “他?他入医院啦。我也不知是哪间。我要走了。我没时间了。”
  
    他入了医院?他真的殉情了?“
  
    叶嘉打一零八三查询该区所有公立医院的电话。又问港闻版有没有自杀的新闻。--想不到,她“仍然“要做狗崽队。
  
    终于问到了:--医院有“丁成“这个名字,基于病人隐私,不允许透露详情。只说在K座。
  
    K座?
  
    叶嘉到了东区医院。
  
    经过寂静的大堂,走不尽的长廊,灯光明昧的楼梯、电梯,一路人迹杳然,到处有空洞回声。
  
    K座不在主楼,是另一座。很意外,原来是二十四小时禁闭的“精神科“病房!
  
    叶嘉隔着小小的玻璃窗,见到“芸芸众生(小生、中生、老生)“,他们精神有问题,认不得人,发出傻笑,或怒目相视。
  
    一个一个一个的,排着队在行圈。然后领药,饮奶,再行几圈,集体上床睡觉。有昂藏七尺的俊男,也有头发脱得七零八落的老翁,长得健硕的,瘦小的,面貌猥琐的,忠厚老实的,也有蛊惑崽LOOK,都在圈中慢慢踱步,龙头接龙尾,无始无终。走不动的便瘫在轮椅上。人人背后都有个故事--
  
    冷不提防,不知何处杀出一个病人,伏在玻璃上看她,表情诡异。还有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她大吃一惊。
  
    男护士来开锁,叶嘉说:
    “不知丁成昨天进了医院,想知他病况。“顺口道:“他是我表哥。“
  
    “昨天?“男护士狐疑地望着叶嘉:“他进来三个多月了。“
  
    “怎么会?昨天下午他还好好的--“
  
    “丁成是三个多月前入院的。看,记录是这样。他痴痴迷迷,说找不到心爱的女人,精神完全失常。这个星期好乖,吃了药,整天睡,也不想记得以前的事,提也没再提了。“
  
    男护士指指睡床。一张一张的,排列整齐。所有病人吃药饮奶后,都上床了。
  
    角落的某张睡床,正正躺着丁成。
  
    而丁成,在禁闭的K座,失去方向感、自主能力、表达能力,足不出户,根本没可能出去!
  
    叶嘉颤着声问:
    “他是’人’吗?“
  
    “当然是人。小姐,你真滑稽。“男护士笑:“你以为你表哥不成了?他身体没问题。问题只在’这里’!“他敲敲头颅。
  
    --有问题!有问题!
  
    叶嘉完全想不通。她马上把那未拍完的菲林给冲晒出来。
  
    除了“西港城“那十几张外,他见到这四张:
  
    第一张是丁成和他的“寻人纸板“加环境。
    第二张是丁成下跪的姿态
    第三张是丁成和身畔八卦的路人。
    第四张是丁成坚毅的表情,特写。
  
    但,每一张,
  
    他身后都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脸容愁苦,垂首不语,有口难言。她站在他身后,看不清楚。一张比一张模糊。最后,她非常非常的模糊。
  
    她从哪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来找他?叫他不要找她?
  
    她是不是“范--金--花“?
  
    叶嘉糊涂了。整件事都是荒谬的幻觉吗?
  
    她把放大镜搁在照片上,不知究竟要寻找什么?
9
 楼主| 发表于 2005-6-29 21:25:37 | 只看该作者
自恋》
  
  
  
  突发记者王国泰接到紧急通知:屯门公路发生车祸时,他刚好驾电车在附近“逡巡”。知道消息,马上赶到现场。
  
  很幸运,他是最早到达的记者,警方尚未赶至。
  
  现今传媒竞争十分激烈,全场最早的独家猛料,得马上发掘。如一头灵敏的猎犬,在这恐怖的现场用力嗅吸。
  
  说恐怖,以王国泰的工作经验而言,这回也真够呛的了。虽然他碰过很多严重交通意外,也见尽那些粘附在烂车废铁上的血肉,但这回——他什么也见不到。
  
  硕大无朋的二十吨密斗货车,整辆翻侧。如一座山,把一部红色的跑车正正压着。跑车已经砸扁了,似乎一切物件,嵌插在司机和他旁边的乘客身上。——而这是他根据现场惨况和两个身影想像得出的画面。
  
  王国泰无法看得见车中情况。
  
  他马上举机拍照。一边拍照,一边围绕着被大车压着的小车,不断大声呼喊:
  
  “有人吗?生还者应我一声,听到吗?应一应我!”
  
  黑夜中,一切死寂。
  
  现在是凌晨三时三十四分。
  
  也有车子停下来。好奇的人聚近。但这个时分,全城的人几乎都在梦乡,这几位孔武有力的男士,有些袖手旁观,有些面对大货车也束手无策。
  
  王国泰此时才见到一个年青强壮的男子,坐在路旁一块石上,向他们求助:
  
  “你们帮帮忙搬车救人吧!”
  
  男子虽穿黑色T恤,但益显脸色苍白。他仍未喘定,有点受惊过度的样子。
  
  “我没力气了……”
  
  “你是目击者吗?”
  
  “是。我报的警。”他道:“我尾随着他们。好象是有私家车切线,密斗车突然扭胎闪避失控,把‘飞鹰’他们撞至抛起,再翻侧压扁。——大概是这样。”
  
  王国泰问:“车上是他女朋友吗?”
  
  “怎会?”他不屑地:“那个女孩只是崇拜他。”
  
  只见他迷惘地回顾:“我现在在哪儿?”
  
  “屯门公路。”
  
  男子左右张望。忽地自那块石头上站起,他看真点:
  
  “咦?是石碑。”
  
  ——一块竖在公路上的“喃无阿弥陀佛”石碑。在车祸频仍的交通黑点,死难者家属或有心人,会把这样的“泰山石敢当”安放好,叫人见了,默念阿弥,也提高警觉。王国泰拍了一照,喃喃:
  
  “连石碑也撞倒,看来挡不了煞。”
  
  男子又说:
  
  “‘飞鹰’好贪威,又注重仪表有型,是公主道飞车英雄。这回不知什么环境——”
  
  才四分钟,又有两家报馆的记者来了,二话不说,马上拍照。基于男性本能,试图与旁观者尽力抢救。但亦基于职业本能,都想抢到精彩图片好交差,赢对手一仗。此时,交通警察到了。
  
  大家只能从一些缝隙和颜色,窥看内情。
  
  “没救的了!”一个资深的警察摇摇头,瞧着地面变成小河的血。
  
  王国泰嗅到强烈的腥味。
  
  还有屎尿的臭味,应该是罹难时失禁的。
  
  车祸暴毙的死者,在最痛苦、最突然、最没有准备、最不可置信的情况下丧失生命,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间呢。
  
  但王国泰记住了“飞鹰”这名字,待会马上去追查他的身世。在行家发现前,他还逮住那男子,拉到一角继续套问。男子忽地自碎的倒后镜,以手拢发,七分脸:“——人来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人声鼎沸。
  
  王国泰只拥有“独家”的六分钟。
  
  然后是各出奇谋各有各做。
  
  拯救人员动用了一辆百吨重的吊臂车,四下亮了大光灯,集中焦点,把密斗货车给吊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红色跑车,当然TOTAL LOST。货车一吊起,消防员马上合力把跑车顶剪开,花了近一小时,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软垂的女尸。
  
  另外那个是司机,胸前被金属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烧猪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装饰。
  
  头颅削去半边,湿濡濡的脑浆、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车都是。手脚折断,白骨破肤而出,不规则,呈刺状。
  
  身体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车头的一只黑鹰标志,折翼染血。还挂了几绺猩红头发和头皮。
  
  司机一只眼睛已因头颅被削,顺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只,无法合上……。
  
  “哇!”忽地传来一声嚎叫:“死得好难看呀!”
  
  是那个男子,他见状恸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飞身扑前,但场面太混乱了。工作人员得排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挡住镜头:“不准拍照!妈的!拍什么——”
  
  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
  
  但他坚决地,不让记者拍摄尸体惨状。
  
  镁光强悍地闪个不停……。
  
  从前,王国泰再拚命,有时也忌讳拍摄死者正面最恶心恐怖丑恶的死状,但现在家家都把这些放在头版,他们不煽情便是“落后形势”。
  
  他的镜头宁滥毋缺地对准尸体。
  
  ——忽然,那只无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国泰吓得一怔。连忙特写细看。
  
  是一种怨愤、怒目而视,两只眼睛合而为一的抗议。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识。
  
  是——见——过。
  
  他猛回头,找寻那向他提供独家线索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唤:
  
  “是‘飞鹰’——你——”
  
  “飞鹰”的身影后退,渐冉,脸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见报?不能死在竞技场,却因不相干者冒失的意外,让全城的人拈着他不能瞑目、不似人形的血照端详?品评?说三道四?他不忿!
  
  “飞鹰此刻才恍然,他再强,生命消逝却那么脆弱。他失去身体、他的型格和往绩,从此有谁崇拜倾慕一个短命英雄?——连摄影记者们的闪灯,他也不敌!
  
  本来是一头鹰,才一分钟,他沦落了,化作一个小飞虫。
  
  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属。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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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30 03:33:07 | 只看该作者
七年对李碧华的小说很欣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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