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

锦和。

图片为Lina Schey。


一


你我之间的共享时日要以怎样的尺度去衡量。
大抵草长莺飞，星宿轮回。我曾看见过的最美的日落时分，是不断被冷色调朗朗夜空逐渐吞噬的烫金色，失去热度的日光恋恋不舍。那时的你一定也看到过这一轮最为温柔的沉沦。

我的十岁，穿着淡青色短裙，当时还不注重自己的小腿是否又胖了一圈。热浪滚滚的夏日，因跳皮筋时笨拙地摔倒膝盖又添一伤疤。而我肆无忌惮地向前跃去，毫不在意自身以外的任何事。你的十岁，围裹着深灰色羊绒围巾，那时的你期待一场大雪如期而至。悻悻然失望降临，你又恢复善忘的本性，在足球场上大呼小叫。
我的十四岁，发现同一排倚墙而坐的男孩子总在上课时投来热荧荧的目光，这无法忽略的视线总令我忐忑不安。开始怀揣着种种猜测骄矜地走过他身旁。最后，所有情感不过是无疾而终。你的十四岁，在年迈的语文老师冗长而拖沓的声线中昏然入睡。你像其他男生一样开始迅疾发育，嗜睡贪恋运动，食量也愈渐增大。篮球场边女生尖叫此起彼伏，你仍旧没有打扮自己的自觉性，拖着汗湿的身体，在一堂又一堂历史课上安然入眠。

然而，谁也不知。我们永远是一前一后划过天空的两颗流星，一闪而过，毫无交集。这其间，已相隔几亿光年。
我和你相同年龄的时光，也不过是单独取出的剪影。我永远都是比你率先踏入未来混混沌沌的未知地。而你在我遥不可及的身后，重蹈覆辙。

我是什么时候才开始遇见你的呢？
在我们浪费了那么多大好春光之后。

二

——一个决定就能改变命运。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在我的意识里，初次见到阿善时是高二的运动会。
原本早已想好理由逃脱这冗长炎热又毫无生趣的一天，晚栀却提前哀求我利用学生会宣传部部长的职权去拍某男生运动场上的英姿。这个机会已经让晚栀等了好久，可是学生是不得在比赛期间进入运动场的，没办法下，晚栀只好来找我。我狠不下心拒绝，只好放弃睡到自然醒的幸福周末，替她去拍照。
“因因，我一定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得的！”
“口头无凭啦，请我吃饭是重要的。”我接过她的相机，阴阴地笑。
“只要拍到，什么都没问题！”

九月中旬，即将终结的夏季不遗余力地挥发着最后一些热度。每到运动会这天，偏偏都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我戴着网球帽，只觉汗不断从额角渗出，洇湿帽子边缘。人声鼎沸的赛场热得令人发昏。看台上晚栀对着我挥手，我对着她苦笑一下，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明白我的心情。
懒洋洋地走到沙坑，欣喜这里正好是背阳处，那个男生正在一旁坐准备活动。我随便找个地方席地而坐，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傻——身边全是跃跃欲试的男孩子，只有我一人抱着相机看似痴痴地等待着，误会两字却怎样也写不到表面上。
下周午饭让晚栀全请才划算的来！我心里愤愤地想。

照片总算是拍到了，可是滚滚而袭的热流让人不想挪动一步。我恍惚听着背后看台上嗡然流动的欢呼声，被大剌剌的直接日光刺伤的眼睛。视野之中一片斑斓色泽。我抬起手捂住双目，当再次放下手睁开眼时，内心明明是被什么光耀的东西照亮了。
不再是毒辣的日光。
也不是反射阳光的孤零零的矿泉水瓶。
是一片夺目的温柔红色。活生生的从我面前一跃而过。
我恍了神，怔怔看着穿着红色T恤的男生笑着又走回起跑线，随意地一举手，再次奔跑跳跃。
时间仿佛都粘稠着不肯脱离这小段精彩，我呆呆地拿起相机，在他跃起的那个静止瞬间，按下快门。

要知道，在整片喧嚣笑闹中，你飞起来的红色身影，掀起一阵清凉和风。

锦和。

三

——也许，都是我的自私无谓懒惰造就的。


自运动会过后已经近一月。那身着红色T恤的男生仿佛片刻便消融不见的清澈和风，模版印刷似穿着统一藏蓝色校服的校园，不曾出现涌动的温柔红色唤醒疲惫的瞳孔。仅留有照片上极光般漂浮在半空中的身影，甚至连面容都看不真切。
晚栀问我，这人是谁。
我一怔，随而淡淡说：“高一的学弟，让我帮他拍了张。”
“要帮他送过去么？”
“先放我这里吧。他想起来的话也方便给他。”
“哦。”晚栀若有所思地应。

我顺理成章地占有了这张幻事般的照片，偶尔才会拿出来看看。有时候还是讨厌自己是这样一个懦弱了无生趣的人，其实只要将事情对晚栀说明，她便会发挥自己没事在篮球场之类的地方瞎晃的特殊功效，相信人缘极佳的她很快就能打探到这个男生。可是。
可是我联想到晚栀一副兴致勃勃要看好戏的样子就退缩下来，也不愿如同花痴一般天天为混沌的遐想中迷失了自己。彼此不是先知，下一秒窗外的风色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殊不知。我只想，平和的让时日流泻下去，这段内心的插曲，亦不过我个人所为。说不定一味把自己推向前，他人又是幻想以外的脸色。
我不希望自己会失望。
只不过是自私罢了。

每日恹恹地上课修自习，对着压力只作不痛不痒。在晚栀与其他女生热烈谈论明星漫画某男生的时候，我爬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晚栀总是说我这个人实在太乏味枯燥了些，我不否认。
我也以为，生活就可以这样不平不仄的行进下去。

锦和。

四

——即使行走在不一样的道路，因为有着相同的心情，总能感到你就在我的身边。你曾经这样说过呢。


日子循次从深流泻，印在身上不留丝毫眷恋。那张照片因长久以来夹在书中，随频繁翻阅红色飞跃的身影一并变的弯曲，显得有些丧气。
虽说不能彻底抹杀记忆，但挚深迫切的期望已然被琐事冲刷干净。偶尔看到这张照片时还会楞在回忆里，似乎是在一条旧时清亮的河流里肆意畅游，然而那水的滋味都不再如从前。

一个多月过去了。很快便是万圣节。众人皆望在干涩的高中生活中平添些许不同以往的鲜亮色泽，各个社团轰轰烈烈地忙碌起来。话剧社找到了我，希望在万圣节那日演一出剧目。我向音乐老师借了一间教室，简单安排了一下排演时间，开始思虑着宣传事项。突然殷社长对我说：
“沈因，有没有兴趣参演？”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我可是从不敢在公共场合展头露脚的。随即脑海里迅速考虑了下答道：“我？我就算了。在那么多人面前演戏怪吓人的。”
对方觉得有趣地笑了：“第一次听说演话剧很吓人。那沈因来做幕后吧，有你在，学校那边当然会通融许多啦。”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似乎也很有趣的样子，像晚栀说的，我该跳出枯燥偶尔放松一把了。
“好吧。可以，不过不允许有过分要求。”

话剧社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因我需要大量时间来制作宣传海报，殷社长便分了挑选演员，以及偶尔监督排练的简单工作。
这天下午活动时间，许多学生带着青涩的技艺涌入音乐课室。不得不承认，在我眼力，有诸多人比我更适合宣传部长的这个职位。虽说只是高中社团活动，但众人也有模有样地评论、表演。冗长的观看并不乏味。
只有一人，是被推进来的。

男生似乎还在打篮球，就被女生拽过来了。宽大的校服懒懒地搭在手上，只穿着汗津津的红色T恤，露出肌肉僵硬地健康小臂。我不禁呆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个小一级的学弟被身后女生推搡着走到面前。
“我叫连嘉善。”男生摸摸汗水仍旧滴落的脑袋，一时间不知所措。
“要表演什么特长呢？”殷社长见我不说话，替我问了下去。
“我，我也不知道。”
一句话使得众人忍俊不禁。我歪了歪脑袋，眼前朝气的男生就要和照片上弯曲的身影重叠。暗自紧张起来：“那，随便表演些什么吧。”
男生还在对后面笑意连连的女生挥着拳头，转身又变得羞涩。
“呃。那我念首诗好了。”

“Love! When you come with the burning lamp of pain in your hand,
I can see your face and know you as bliss.”

他说是诗，可是短的只有两句。而他唇齿翕张时我明明看到了异于他人的温柔。我庆幸，他并没有敷衍过去。
我的欣喜不露于表，手指却紧张地攥着记录表。那样一个鲜活的影象，再不是静止在不见天日的相纸之上，而是，挺拔地立在我面前，眼中透出柔和的光。

所有人散去时，我坚定地说，男主角选择连嘉善。

锦和。

五

——如果是我错过了你的记忆。


我花了大把学习好时光花费在监督排演上，实质是为了见到连嘉善。一来二去闹哄哄的交谈玩闹，彼此间亦熟络了。他开始叫我作“因学姐”，而我唤他“阿善”。

虽然阿善看起来更向往活动时间自由奔驰的篮球场，但依然十分顺从安排。与其他过分青春期滋长的男生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不需要他上场的时候安静捧起一本书，甚至连殷社长好笑的表演都忽略掉。上场时又十分入戏，会悉心听我故作了解的指导。
殷社长对我说：“沈因，找对人了哦。”
我莞尔，内心叹道，是啊，是找对人了。

演出超乎想象的成功。连未曾看过演出的老师都问我可否再加演一场。
话剧社火了。暗地里飞向阿善的情书亦是铺天盖地。

自从那之后，阿善经常跑到班里找我，起初是来询问是否可以加入宣传部。而后主动过来借给我泰戈尔的诗集，邀请我去观看他们级部的篮球赛，抑或班级里要举办什么活动，让我出些好主意。
我去篮球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只是出于面子上的问题，从不去他们班内找他。
心底一小片坑坑洼洼的水泽，泛着悖逆的光芒。

一次我骄矜地陪同晚栀去篮球场，她低低地为某男生大呼小叫着。我装做不耐烦的样子说是要回教室复习，一边散漫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阿善矫健的身影。
矛盾重重，失落与欣喜交织堆叠。阿善忽然笑嘻嘻地跑到我面前。
仍旧是湿润而光耀的年轻男子气息。
“因学姐。这个，给你的。”他奸奸地笑着，递过来一个信封。
我疑惑不已地接过，手指分明感到从他指间呼啸传来的余晖热量，之间空气里是他恰倒好处的夏季气息。
“这？是什么？”
“学姐自己看就知道啦。”他刻意卖着关子，一边跑远一边向我挥手。身后男生燥热的起哄声一片飞腾。

明明就是情书。谁都看的出。
我拉起晚栀边走回教室，边颤颤巍巍地拆开胶水尚未干涸的封口。晚栀这才惊呼：“这不是那个男主角么！好象就是让你拍照的那个人吧。”
我不去理会她，任凭晚栀再一次陷入无限遐想中去。心头紧蹦着神经，只字只句看完了那封意料之外的生涩的信。
是封情书。
然而落款，并不是连嘉善。


翌日，阿善来找我。问及那封信，被我硬生生地回绝了。
“你看学姐我，是会喜欢小孩子的人么？”
“他成熟的很呐。”
“你们都是小孩子，小一天都是小。我可不会将心思放在小孩子身上。”
他听到我口吻中轻轻浮动的怒气，不敢再将话题接下去。给我一本外国小说就离开了。

说谎了。皮层仿若一笼厚实密封的罩子，严严实实裹隐好体内萌发的酸涩。
明明在有了接触以及更深的交往之后，心思常常自主挪移到你挺拔的身资上。
我的懦弱与监守使自身不肯妥协一丝半点。而那个主动的人，盛上甜蜜言辞莺燕高歌，无偿赠我满腹甘甜，为什么就不是你呢？
我忽然愈挫愈败阵下去。

茶色陌以、

喜欢这样平静的叙述。

锦和。

自然是不会。
欣喜有人能静静看。

锦和。

六

——你与你的想法，都在背道而驰。


究竟是识得一个人还是惦念一个人的时候，发觉整个世界都含盖着他的影子。某个人的面容、笑靥，无论日光清朗或阴霾细雨都使其一样明晰诱人。桂花躁动的香氛不过欲想让相遇的片段更为柔情缭绕。
课间操时远远便看到男生肆意在队伍最后方同旁人打闹。去食堂经过楼下小片背阳地，看到他伫立与和煦日光之下，投下背隙的小块圆影子。或是经过篮球场喧闹不息的围栏，他跳跃的动作甚至能看到微小的汗渍洇开在抖动的T恤上。
再近一层。他与自己打招呼时的明朗光辉，仿若大地回春。
旁人皆是灰白剪纸，干燥着飘不到心头。他的玲琅痕迹，划过心壁，裂开不可忽视的沟壑。

阿善最后借我的一本书，是时下流行的《哈利波特》。
我读不进片言片语，玄幻的魔法镜头竟拼出他不知忧愁的神色。再次翻出那张照片时，亦回想不到那日是怎样一个炎热天气。
尔后，他便一直未曾来班内找过我。我生平第一次鼓动这样大的决心，忐忑着去高一级部。

在沈因的习性里，果然不能有冲动的情绪在其中。
为此后悔亦是为时已晚。

过分在意身边落下的目光，听的清有关他的流言蜚语。直到见到阿善站在窗前俯身吻在女生脸颊的温情动作，才如爆晒在强烈日光下僵死的鱼一般，僵紧着枯萎下去。脑海一阵惊雷，闪电急速碎裂在青山之上，期盼奄奄一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我无法掩饰过表面的失落嫉愤，尴尬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到是阿善先发觉我的突兀存在。
“因学姐，怎么过来了？”
我将厚厚的书藏于身后，想必他已经发觉了。可是并不想让他知道。“没，想问你愿不愿参演圣诞时的话剧。”
“……很荣幸。”
“没事啦，你进去吧。”我努力扯扯嘴角，只念着迅速逃离这个地方。
“那个，学姐……”
“恩？”
“明天下午，把书给我送到天台上来吧。”他果然还是知晓的。
我点点头，逃似的跑开了。心仿佛被按在水底，冰冷沉寂，透不出一丝清澈空气。

我苦笑着，原本不屑于晚栀那样没有结果的感情，自己却甘愿沉溺在大片感情的晦涩沼泽中，无处宣泄。
期望。渴望。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锦和。

七

——打结的记忆里，你丢失了什么。


虽然失落与抑郁推使我不想看见阿善的面孔。仿佛生怕线条柔和的脸颊之上会突然破出一把锋利的刀刃，生硬划过心口不以为然。然而内心大有不甘。我还是去了。哪怕悄悄表露下心绪，即使他不懂得也好。

次日下午活动时间，我指节生硬地拿着书上了天台。
阿善早已坐在倚靠栏杆的地方，不知等待多久了。我走近，他温和的笑，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样无声的尴尬仿佛经过了一个伤春悲秋。
倒是他先开口了：“宁一歌是我的女朋友……”
令人低落的开场白，似乎是在暗示我今日一聚并不是可喜之事。我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恩。我看的出。”
“那个，喜欢她是觉得她很不一样。”
是在辩解什么，还是宣誓什么？我狠心埋葬自己的哀愁，仍止不住沉重的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
再次陷入致死的寂静中。

猛然间，他想是回想起什么，又好似计划好一样开口：“沈因，你变了。”
他叫我沈因而不是因学姐或者学姐。我不知道这能代表什么。后面的半句话更使我疑惑不解。
“什么？什么变了？”我这才抬起头，欲自他眼瞳挖掘出内心所想，除了淡淡的忧伤，什么也看不出。
阿善忽然又爽朗的笑了：“诶，你不记得我了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
阿善握着我的手腕，把书举到我眼前，定定地说：“不记得了？和这本书有关的。”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明白。”气氛脱离了凝重，我觉得好笑，他在卖什么关子。
“我是连嘉善啊。小学四年级、五年级的那个连嘉善！”他几乎是用喊的说完这句话。
我楞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睁大眼睛失落地看着他。他与我一样，亦读不懂我眼瞳中的忧伤。

为什么你偏偏，选择在我已然缺失的那部分记忆里出现呢？

“对不起，”我说，“我不记得了。小学的记忆，我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
我两手交错着环抱着腿，实在不想抬起头平淡诉说这件事：“初二的一次车祸。曾经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锦和。

八

——海靠近我，空气湿了。


冷峻清冷的夜逐渐覆没天空。夕阳边处的团团云朵亦变得柔暖起来，凝滞着仿佛堆累的泡沫。晕染日光沉甸甸的暂息光泽后，不可一世地温暖厚实。
我静静聆听阿善的故事，仿若从别人的镜子里，看到另一个生鲜的自己。
故事很短。我像个乖巧的孩子，时而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知道，与我的相聚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欢喜剧。

最初认识阿善的时候，并不是高二躁热的运动会，而是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时，孩童间最流行的书籍便是那本《哈利波特》。当时那系列书籍随着不断飙高的人气，价格亦是水涨船高。我因被母亲拒绝买最新的一本《哈利》，而郁郁不堪地向班内好友倾诉。而好友刚好得知，全校似乎只有一人有那本书。
这个人，就是阿善。

我被好友带去阿善的班级借书。那时的情景阿善至今记得清晰。两个高年级的人突然跑到班里找他，是有些吓人的事。阿善听了来意，看我无比幽怨渴求的神情，不好意思拒绝，顺从地应着“恩”“好的，可以”一类的短句，走回班内拿书出来。
当时他并没有看完那本书，被我突如其来的劫走搞的有些伤心。
但是看到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又觉得有趣。书还给他的时候，崭新依旧。见我如此爱护他的书，他又向我借了一本、两本、三本……

随后的两年里，我常常跑去阿善的班级向他要书看。当时的阿善年纪尚小，人内敛拘谨，话很少，且清淡不激烈。带着与生具来的羞涩。更多时候只用轻浅的笑靥替代了回应。
而我则是相反的那一类，在书籍干燥平整的触觉来回交替间，对他的话亦愈来愈多。我认为他善良平和，时常吵吵闹闹罗嗦一通，丝毫没有疏离感。用阿善的话说，怪不得现在一见你，仿佛同一件衣，内里却换了料子。
的确，在初二那场惊天动地的车祸后，我总因内心缺失的那部分记忆而低靡寡言。是换了一个人。懦弱平实，不再吵闹多语。
如果不是有阿善的话。
我便不知道曾经存有另外一个自己。

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时间空间皆是如此。
年长一级的我提前抬腿跨入中学大门，阿善则仍旧坐在昏暗喧闹的小学课室，度过我曾经度过的小学尾端，丝毫不知晓未来便地暗雷的蛮荒地。他沉浸在笔者控制年龄光纪的魔法世界里，仿佛，是另一个自己。
后来阿善再也没有见过我，仿佛看不到银河系外任意一组星光，甚至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得不到。
他在我抛之脑后的过去，蠢蠢欲动地生长着。

“沈因，从你毕业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再次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听的动情，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知道。应该是内心的一种喜欢之情。当时我就想，哪怕是再次和你来回传递书籍，也是好事。”
于是你频频借给我书看，想要唤醒我的记忆。于是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想要我再次打着你的脑袋肆意玩笑。
“那封情书，”他兀然低落下去，“我是希望你拒绝的。可是……呵，我猜不到你只把年龄小的当作弟弟。我还以为……”
我怔住，回忆着当时说的那些话，如果不说，或许阿善就给我某些暗示。
我正要开口解释，阿善却先开口了：“没关系。因学姐都不记得当时的事了，现在能经常见到学姐，已经很幸福。再说……我有她了……”
我惊觉事情已不按自己所望发展，僵硬地翕合唇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起手抚摩他的头发。
“学姐一直在你身边。不要耽误学习哦，我会监督你的。好好对待身边的女孩，不要再失去了。”
他点点头，孩子气地笑了。

体内回响着巨大的海潮般的叹息。腥咸的空气充斥鼻腔。抑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锦和。

九

——秋天的花结不出夏天的果。


我回到班内，双手颤抖地握着那张微微弯曲的照片。红衣男生被我过分用力而起了生硬的皱折。我埋下头，放肆地哭起来。
晚栀关怀地询问我，我亦不答。只是畅快淋漓地哭泣，如同要将几年来积郁在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都哭出来。
把喜欢你的心都哭出来。

在校园内见到阿善，还是亲切地打声招呼。圣诞节他依旧是话剧社的男主角，和女朋友走在一起时幸福的样子心痛了很多女生。我也听说过他换女友或者篮球比赛得三分王的消息，只是笑而不语。他依旧借我书，这是他所能做的，幸福的事。
偶尔我们会去天台聊天。我拍着他的脑袋严声教育他努力学习，他笑，说有点小时候的样子了。

一次，他因失恋，在天台上不发一语。我说了很多话，连自己都不太记得。只记得，他突然环抱住我。天空蓝的不真实，甚至连雀鸟都没有飞过。
我听见他沉重缓慢的呼吸，忘记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我不曾强求与你在一起，以恋人的身份。
我不曾在你面前软弱哭泣。
我不曾以平等的身份同你交谈。
我是你的姐姐，是你记忆之外的一个人。

我是你的车前草，只是想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