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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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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6-17 18:10: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烟雨楼
冬腊月,树影萧条,碧波不兴,正是江南一带每年最冷冽的时节。西子湖畔,往日笙歌曼舞举目繁华,如今偌大水面已停不下一艘游船。夜夜升平的烟花巷也有清寒光景,只不过那瞬间的寂寞往往被人视而不见,几可忽略不计。
也有例外的。曾在杭州城里风光一时的碧游居、摘月阁、问闲斋、清玄池四院门庭冷落,结了一层薄冰的西湖水边却别样热闹起来。“烟雨楼”。这座一如其外表平凡毫不起眼的楼子,即使让丫头们站在路边招徕生意也抢不走旁人几分风光,以往承担所有的沉寂,麻木了同行老鸨精明的双眸,才在这苍凉时世静静地活下来。眼下竟如蜕茧重生,宝刃雪藏,无人能挫其锐。
楼子坐落在西湖一隅,此处没有什么著名的古迹,纵在最灿烂的季节也是游人疏落,只能遥望湖上旖旎景观。今年冬天却正是这里惹得全城万人空巷,竞相争看传说中的烟雨楼究竟有着怎样一番面貌。一些来人不免失望:原来这引人注目的勾栏院前庭古旧破败如许,只有孤零零一角小亭凌架湖上,仿若一枝孤瘦嶙岖的梅。偶尔有人因此抱怨嬉笑,也总被知情者按下嘘声,告诉那一惊一乍的路人——外人不知个中奥妙,这院落正因得了江南第一才女青玉闻名遐迩,彼处亭阁之上便是美人居所,凡夫俗子有缘登高一探已是难觅福泽,更休提得睹玉人者,怕是万里挑一了。“烟雨楼”即因此得名。世人道杭州城中花红柳绿,皆为俗物浮云。最是如西湖水般清贵之处,莫过于烟雨;烟雨亭台上,云深不敢望。
当日也算因缘际会,偏逢朝中年少的亲王微服南下游历,行至西湖,画舫便停靠在杨柳荫下临波小憩。忽听一曲弦歌悠悠荡荡自亭上传来,清越非凡,正是李后主《虞美人》。旋律新雅,意韵绵延,亲王素通乐舞竟也从未相闻。当下命人依律记下曲谱,又去打听歌者何人。不久家奴空手而归,说难见歌者一面,却带回楼上弹唱女子之名:青玉。
亲王称奇不已。将曲谱带回京城试演,一时广为传唱。
青玉名扬天下,却从未有人见她步出烟雨楼。任世间碌碌男子虚掷千金,痴情无系,也只换美人身边丫鬟小远轻巧一福:“卖艺不卖身,留待知音人。”
亭上竹影一招。只道是习风拂过,没有人看见青帘背后一双明澈眼神中写满了然,淡淡一笑,说不尽的自嘲与落寞,仿佛看破了世情。
众人趋之若骛,只把楼里执掌大权的妈妈笑弯了腰,才摆下一局“三战争高下,平步踏烟云”的擂台来。

龙虎斗

所谓“三战”,即在烟雨楼前划出三块比赛场地,斗的是人生三大傲事:文才、技击、富贵。第一场起初平平无奇,一忽儿只见楼中盈盈步出几位少女,气质不俗,衣着全是婢仆装扮,皆动作井然守礼无言,显然经人指点训练有素,绝非庸脂俗粉。自少女们手中轻轻抖起一幅白绢,始于楼台之底,一直延伸向西湖岸边。绢首安放了一枚碎玉,玉旁被人用粗毫轻挑了一抹水色,下笔力道恰到好处,一眼望去虽然不辨主题,但见那撇颜墨斜飞上卷,若专注凝望久了,竟让人觉得它仿佛拥有了生命,方跃跃欲试,立时就要破卷而出直冲云霄似的。从侍婢列中站出一人言笑晏晏,正是花魁身边最为得意的丫鬟小远,清声向众人道:“这便是我家小姐出的第一场文试命题,请各位公子吟诗以对。”
不远处的第二赛场,比武亦与别家不同。场地选在几株垂柳之间,间隙甚窄。时值岁末,柳条上一片枯叶儿也不剩,枝桠上三两只麻雀蹦蹦跳跳,浑不理周遭浮华,旁若无人地啁啾着。那柳树更形态各异,多是生长经年的老树,根深干壮,只有被其他同类衬托得细弱孤寒,树皮都枯皱了,眼看快要凋零委顿。仆从们早在忙碌,一把把称手兵刃陆续被悬挂在枝条上,供人摘选。各式武器竟都是木削的,雕琢逼真一应俱全。有好事者议论纷纷:“听说这就是武斗考题!”“是啊。你看圈地限制如此狭小,既判定伤人者算违规,又不许人触到柳树,好似连这柳条儿飘一飘、或惊飞了一只麻雀都不算数。啧啧,可真难啦。”
外人只知三比斗富最不出新,与其余两场相比毫无花巧可言,孰料旁观者也最为众。平民百姓明知另两处斗得好看,左顾右盼之时,却被这厢的光芒晃花了眼。三号擂台并不起眼,只设了一张檀木案几,上面摆放着一把旧琵琶。经楼内管事妈妈介绍,这本是青玉姑娘早年随身之物。大家还等下文企听题目如何,那老女人却再多一句亦不肯说。岂知本场应试的尽是些纨绔子弟、膏粱青年,钱财来得容易,头脑简单自以为手握金银没什么买不来。倒歪打正着,不须旁人答话,个个踊跃向场中虚设座席抢步去了。彼时满座名人,吸引围观人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而比赛尚未开锣,珠宝未现,倒是这些名绅豪贾身上凭空发散的贵气,招徕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开场锣声一响,早有人跃跃欲试。多是些年轻人,个个年少风流鲜衣怒马,正是自命才高难耐寂寞的年岁,谁肯甘落人后!
文试最先开始。从一文不名的酸儒到假充道学的公子哥,纷纷上前摇头晃脑,生怕晚了一步就显得技不如人,挤挤挨挨好不热闹。也有闹笑话的,这边一人兴奋过度提笔忘字,正涨红着脸进退不得十分尴尬;那边一个秀才盯住碎玉双目放光,俯首大笔一挥作了一首七绝,等不及墨汁晾干就得意地吟诵起来:“烂漫开红次第深,贪生只爱眼前珍。时人多是轻先见,老去风情薄似云。”他还飘飘然自命不凡,大家早哄笑起来,直臊得那秀才落荒而逃。
小远冷眼旁观,只见遍地喧嚣之中,惟独一人最是宁定。白衣文士不言不燥,立在人群之中不算突出,却给人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嘴角纹路轻扬,带着一缕永不褪色的笑意,神情洒脱如一缕微风,没有什么能羁绊他的脚步,任他随心来去。
男子向场内注目许久,忽摇首低声笑叹:“真是辜负这番新雅意象!也罢,就让我来会会她。”
说完移步上前,全不似他人矜持,大方自然席地而坐,视线往旁边残玉、单色打了个转,运笔如风几笔落成。浅笑舒声:“好了。”起身离位,竟不沾片尘。
这时文比时辰已到,一些未及完成的参赛者也不得不抱撼收手。小远走来,沿着白绢绕上一圈,目光掠过通篇香词艳赋,顿在白衣人所题之作,见是一阕《长相思》。
“映水边,得心闲,欲把音尘都扫残,问谁又倚栏。
似经年,早阑珊,人世平湖挥羽扇,自怜知孰贤。”
小远端详这人半响,开颜道:“胜出者便是这位先生了。”
旁边斗富完成得干脆利落。举目席中,个个宝光阔气,皆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名号不说传扬百里,也算掷地有声的人物。热切寒暄背后暗藏眼色交锋,附庸风雅也掩盖不了色中饿鬼的本相。不到半柱香的光景,众人早将各自身前小几堆得满满——无人愿以银票敷衍落个俗名,却使小小赌赛变成斗宝一般。惟有居中一青年面色平静,全不似别家情急,遇人问起,也只笑而不言。
待得喧嚣暂歇,他忽朗笑起身,沉声道:“该我了。”轻击掌三记,早有随从候着,自袖筒中取出一物,毕恭毕敬捧在手心呈上来。
众人细看,只见此物小巧玲珑毫不惹眼,是一部碧色的钟磬,通体剔透光华,仿佛弹指可破;休说使其奏乐,便是让人持入手中把玩也恐惊动了它似的。与周遭珍奇古玩相比黯然失色,不知有何奥妙。
孰料正是此物令特为赛局受聘而来,见惯世面的杭州老字号当铺“得意坊”内经验丰富的吴朝奉瞪大眼睛,几不信眼前所见为真。
“宝贝啊!”吴朝奉胡子都快翘起来了,“老朽一生经营典当,如此稀世奇珍还是首次得见!——若非我老眼昏花,斗胆断一句,这可是秦时东海寒水水玉制的碧云磬?!”
此言一出人潮哗然。公子面露得色,胜负不言而喻。
那壁厢比武正到酣时。只听人群叫采不绝,一名使单刀的汉子随之跌出场外,状甚狼狈,好不容易直起身来脸上一片茫然,一句粗话就要习惯地冲口而出,却又似不知自己为何失利一般,骂不下去。只见圈限之内,少年黑衣劲装,倚树而立,面无表情仿佛无思无愿,几不被红尘惊动一般。他天生相貌平凡一如市井顽童,让人难以辩明这一个与那一位的区别;偏自他周身散发出一股洒落不羁之气,静极,傲极,却又锋芒未现,使得他整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站,顿如一幅天然和谐的画卷。尽管如此,观者仍心知肚明,任何试图挽留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他欲冲天飞起。
短短时光里,这已是黑衣少年单挑判胜的第十五场了。外行看热闹,稍懂技击的会家子也不甚明了:原来被这少年踢出场外的不乏高手,却无一人输得清醒,无不云里雾中地出了局还不知自己中了对方何招何式。普通人更看不懂少年的出手,只见他身法飘忽,绕树奔行毫不还手,对手却一个接一个飞了出去。人群中难得有眼光独到者,不禁浩然长叹:“想不到今日见识了传说的沾衣十八跌!”感慨则已,但无一人敢再争胜。
少年垂眉敛目,波澜不惊。在他背上绑缚着一个长条形粗布包裹,依稀露出兵刃形状,始终无人见他动用。
至此,三擂高下已分。
楼中管事忙着询问三位擂主姓名?
白袍秀士谦逊颔首:“晚生兰亭宋初年。”
富绅公子傲岸睥睨:“怎的你连荣府旧游公子都不识么?”
黑衣少年眉稍轻挑:“无名。”
小远吟吟笑道:“如此,小姐有请三位登楼一叙。”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7-6-17 18:12:33 | 只看该作者
宋初年

未登烟雨深处,谁也不知楼上究竟怎生光景。
许久以后,就连经历过那场盛会的人也描绘不出往时情状,繁华有时尽,红颜幻空冥。仍记初见那一眼的美丽与风华,如一影孤鸿、几缕飞絮、灼灼流星般的刹那惊艳,竟无语凝噎。
遗世独立的小楼,埋藏多少禁不住一声轻叹的逸事与风情?
三人悄行,移步数层阶。小远前相引,曲曲折折,忽豁然开朗,仰首望,迎来满目清明。
用以待客的与其说是厅堂,不如称之为眺台。四面雕栏环绕,竹帘轻摇,一室无物,仅设三两茶座、数卷诗画、小几琴案、一炉幽香。
——楼中有楼。
未临闺阁,已夺痴人意。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少女独坐亭台,手持一块白绢,正轻默细吟。
季风扬起,只见绢上隐有墨痕。
宋初年怎会不识自己笔迹,这一看,便呆定了。
恨时光不能瞬间停顿,这一刻,好似那人心底只盛满了自己,再无间隙留待过客。就如同自己眼中从此,仅可容她一人。
书生意气,早忘却身边尚有同行。旧游公子可不管别人,自顾觅到好座,悠然品香茗。那少年无名最是孤僻,上来不言不望,径直走向楼边凭栏独立,听耳畔雀儿啁啾。一动不动,仿佛他随性而来,就只为遥看湖上风光一般。
青玉盈盈站起,美目流盼,每个人都因受她目光一注平添几分触动,她如清泉碧波不兴。只一瞥间,使人错以为她什么都看穿了,却无所萦怀。
她淡淡地:“好一阕《长相思》,好一番深厚意。小女命薄,流落烟花,堪蒙顾爱。身无长物,只奏一曲谢知音。”
琴韵清幽,歌声婉丽,令闻者疑真似梦。
春山如笑轻王侯,一醉人间几经年。
在宋初年的眼里,这一天,这一刻,这处楼台上,只有他和青玉独坐相对,所有人、事、物不过是浮云。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回忆,言语已多余。
尽管从开始到最后,青玉始终淡定如故,若即若离。高台临危,蒲柳怎堪江湖多风雨。她茕茕孑立,看上去如此孤独。

当时过境迁,江南两岸又绿,一季春华换旧桃,不见故人面。彼时旧游公子仍在杭州城内举足轻重显赫未衰,然鬓角染霜,已非昔年翩翩儿郎。一次荣府盛宴,有人不经意提及旧事,戏问旧游往日情怀?正说笑着,只见旧游捧盏的手便是一滞,杯觞交错的罅隙里,有那么一刹那,一丝悔疚交加的复杂情绪自他眸中滑过,稍纵即逝,却掩不住黯然与悲伤。
旋即他又行若无事,爽朗笑道:“那小妮子好不识趣,荣爷我在她身上大费周章,把祖传宝物都押上了,她竟置若罔闻,倒去稀罕那穷酸!而今谁人笑到最后大家也都看到了,料她也追悔莫及。来来来,休提这败兴事,喝酒。”
荣府藏宝阁中珍玩无数,独未见那碧云磬。它被小心地安置在锦匣里,莹光尽敛,静静躺在隐秘的角落里结网积尘。就像一段刻意遗忘的记忆,一道绝口不提的伤痕。
谁也无法否认,那些日子是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登烟雨楼见青玉,成了三位擂主的专利,说不尽的风流优越,羡煞多少男儿。
青玉从不避忌,落落大方坦诚相对,又绝不逾矩。若宋初年独来,就与之吟诗作对;若荣旧游忽往,便伴其走马弈棋。三人同行,更是其乐陶陶。但不见那黑衣少年私会佳人,然每逢三人约期必不迟至,却也不与别人招呼,到得楼上仍是寻那临风角落站定就不动了。青玉亦不多问,旁人或有好奇也不便打探。时日久了,檐上鹦哥儿倒与他熟络起来,一听见楼梯上沉沉脚步立知有客,欢快雀跃,在少年耳畔婉转低鸣,好似通灵一般直欲为他解忧。鹦鹉无能,说不出独它眼中可见的情状:那是无论身后青玉一言一行、浅笑轻愁都如亲身所历一般极大的触动着内心,因而从无名眼底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激动和忧伤。
青玉迟迟不露意属,旁人犹可,荣旧游最先按捺不住。他不像宋初年拘礼守节、无名无欲无求,他原秉一腔真性情爱慕美人而来。先是曲意试探,被青玉轻轻带过。不得已私下拦住丫鬟小远,问她:“你可知小姐钟情何人?”
小远巧笑倩兮:“奴婢不知。我说公子呵,你只想得到小姐的人么?休负了这天仙一般的人物儿!我家小姐身世坎坷,伤心人别有怀抱,小远心拙,也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她像在等什么人,已经等了好久……”说话间,小远目光也变得飘忽起来,悠然投向远方。
这一切都在暗地里发生着,青玉不觉,宋初年亦无所察。
自从结识青玉,让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快乐的人,每一天都活得精彩无憾,如果用长长的一生来交换这段光阴他也毫不犹豫,只因已不枉然。宋初年把这份美丽的心情埋藏在心底,安坐陪她讲艺诵诗。只要时时见她,听她话音,便如沐甘霖,连自己神魂都感到清冽,欲往九天飞去。纵二人交往别无情事,知乎礼止于行,他亦心生欢喜,于愿已足。
一日说着说着,他渐失了神,痴望青玉投向窗棂的侧影,如一轴仕女图。青玉赧然,晕生双颊更增明艳。又忍不住笑他呆性。
“你真美好。”宋初年一时忘形,发自肺腑地叹息。
青玉默然,良久,眼角眉梢神色就带出了些些的怅茫。
他从未向她表明心迹,亦不曾问她所思。认为这并无必要。蒹葭白露,只念晨夕。
将来回顾也许他会懊悔,在那年少轻狂的岁月里,怎可不问她一句:你在我心里,而你待我可亦如是?
只是自初遇那天以后,青玉不再抚琴。
琴瑟相谐,宜留待知音。他懂。
这么想着,他的眼里心底,满满地只装下了青玉的影子,柔柔的静静的,不惹片尘。不由得忽略了身旁小远端茶换盏,擦肩而过时暗暗投向自己,少女哀怨的目光。
宋初年永远不会知晓,楼台深深,多少心绪百转千回欲语还休。幽闺深处,镜台前早挂了一幅丝绢,壁脚书者未留题款,是一阕《长相思》。

小楼

什么是小楼?
世人只知烟雨楼,孰料楼中有楼。
“三战争高下,平步踏烟云”。进入烟雨楼内已是如此不易,想登那楼外之楼,做人上之人,更属难得。
荣旧游想上小楼。哪怕什么也不做,有美相伴静处片时也好。他自命为一时俊彦,游戏花丛,周遭年青女子无不对其青睐有加,在在都少不了他这风流人物。这次更是给足面子,放下一身公子气派,谦和温恭,偏只那青玉对他不温不火,才激起心头一股傲来。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他没有意识到,这已不是纯粹的君子好逑,不知何时更多了些赌气的成分。
人人皆是竞争者。但荣大少自持身份,并没把书生放在眼里。倒是这黑衣小子可虑,那人神神秘秘毫不显山露水,虽然表面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别扭,却要防他冷不丁拔个头筹。
千算万算,料不到蟾宫折桂九天邀月,竟是宋初年。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恰是好时节。一连三次约期,旁人皆至,独不见宋初年。数日来音信全无,听说生了一场大病。
变故发生在立春那天。宋初年居家闲坐忽闻客至,一人自称来自烟雨楼,是青玉小姐的信使。约今日苏堤相会,不见不散。
宋初年奋悦之际不假思索赶到苏堤,玉人仍杳杳。他便守在堤边,由晨到昏。
傍晚天色骤变,不久细雨如织。游人纷纷走避,一面慨叹好一场春雨润物无声。男子伫立雨中,一颗心渐息渐寂,终不肯信许诺成空。由满心里欢欣期待,到最后忧急着青玉若来恐受风寒。浑忘了时间,乱了方寸,记不起自己身上,早已湿透重衣。
就这么一直等到翌日天光雨歇,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堤边。
青玉毫不知情。一晃过了九天,他仍未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种奇特的预感,令她隐隐不安。
于是唤过丫鬟小远:“你且往宋相公家走一遭。他若无事,有请今夜初更小楼一叙。”

“你来了。”
“是。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在梦里,我看到你要远行。”
“呵。”
“心里一直想问,以姑娘才情良质,为何不离开?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这个地方,爬得越高,人就越冷。”
“我在等一个人。”
“谁?”
“一个能带我走的人。”
“……小生冒昧了。”
“无妨。公子可否借步一看。”
“好一块玉!”
“这是小女的随身之物,众人皆不能知。五岁那年我就到了这烟雨楼,听说那是个雪天,一人背负着我来到此地,满身都是风尘。他把我交给妈妈,缠她发下誓约,说好由她教我才艺、照料半生,长大只许以艺赎身。他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办,办妥以后一定回来接我。妈妈见我生得标致,又孤苦可怜,便一时应了。那日我发着高烧,两天两夜方醒,病愈之后将五岁之前的事全然忘却。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那人与我有何渊源,是我的父亲或者亲朋?一切毫无线索。只听妈妈讲,当时在我颈上系着这块玉,即使神志不清,一双手仍紧紧攥着不放。于是以物为名,唤我青玉。”
“原来还有如此曲折……”
“那么,”少女笑容倾国倾城,“你是那个能带我离开的人么?”
那一夜小楼烛光彻宵未熄,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听到那些琴音和悄语。同样不会有人发现,被夜色覆盖的飞檐角落里,那一声掩藏在悠长更鼓中的深深叹息。
3
 楼主| 发表于 2007-6-17 18:12:55 | 只看该作者
法场
   
翌日,本该成为秘密的幽闺隐事,转瞬传得沸沸扬扬举城皆知。
神秘莫测的烟雨小楼,青玉娘子,在人们心中原本高洁的地位也顷刻坠落。许多人都有受骗的感觉,曾追捧花魁者反应尤烈,忙不迭地甩手呸声,一面庆幸自己没中了那美人计:什么清高,不过尔尔!
一个神话的破灭,仿若残花。
她凭窗远眺,世间碌碌皆如蝼蚁,争的,怨的,盼的,爱的,执著的,到死,还不如一颗尘埃飘落得干净洒然。顾盼间眉梢轻挑,神色便带了几分傲,傲得明澈,傲得冷然,傲得愈清,傲得犹艳。睥睨流转,仿佛勘破了世情。
与此同时,宋初年在家中被捕。径直投入知府大牢,以莫须有的罪名不由分说就判了死刑,不日问斩。
青玉静处楼中,身畔只余小远相伴,一日无话。
到得晚间,小远行欲退下,忽被青玉拦住。澄静至极的一双眸子就这么深深投注在女伴的眉眼之间,目光中包含了一切言语不及的心思玲珑。
小远始终低垂着头,难以辩清面目神情。双手用力绞着一方帕子,胸口起伏不定,像在逃避着什么。
良久,只闻青玉悠悠一声长叹,“罢了。你且去。”
转眼又是清晨,青玉明妆素裹,一乘小轿出楼往荣府去。
荣旧游出人意外地谎称出行,闭门不见。
青玉不慌不忙,下得轿来,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水仙。
一个时辰后,荣府门户大开,旧游伫立,表情复杂。眼瞳深处涌动着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他慢慢向她走来,目光流露问询。
她轻笑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从她脸上见到,只属于他的,绝美的笑靥。
“我此来求你,想你必知根由。以荣少在杭州的地位根基,翻云覆雨定人生死,也只在一念间。你只需告我,救,或不救?”
他最后的一点期望也扑灭了。这打击蓦地命中心扉,使他前行的步伐也变得踉跄。他绝望地闭一下眼睛,再睁开,面前少女如故,裙裾飞扬,好似堕尘的谪仙。浅笑清冽,词锋冷然。她离他这么近,却隔了一个天涯的距离。
他突然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绪,狂乱中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一松手就恐她飞去。直到现在他才认清自己的感情,与那些争竞和虚荣无关,初见惊艳,魂灵已被虏夺。而今始明了自己真正心意,可一切竟已走到尽头。
“为什么?我荣旧游哪点比不上他宋初年?我这么爱你,你却连赐予一个温存的眼神都嫌多余?”
她面不改色,仿佛一切早已预料,成竹在胸。还是那个笑,那句话,“救?还是不救?”
他一怔,就此宁定下来,双眸凝注着女孩,深深地狠狠地,像要将他一世的情在这一眼中耗尽。长笑声中,他缓缓放手、退步、转身,每个动作都如此决然,如此痛。
“你要我救他是么?休想!料你也算不到,那抓他的,害他的,恨不能将他致于死地而后快的恶人,就是我荣旧游!不要问我如何知晓!青玉,你错了,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的,他要的,也永远得不到!”
青玉颔首,某个刹那,眼中似有水光潋滟,转瞬即逝。
“很好,很好,你终是说了。不枉你我相识相惜一场。荣公子,你所赠之碧云磬,个中深意小女自是明了。公子柔情怜意,青玉铭感五内。然琴韵一事,贵在知音,寸心岂可两分,人生亦如是。公子恩德青玉此生无以为报,只得将当日一只磬、一段缘,原,本,归,还。”
语毕,将手中一物递予旁边荣府家丁,回身飘然引去。

她如此灵秀,早觉身后有人相随。一直回到楼内园中,四外无人方才开口:“你可以出来了么?”
假山背阴里步出一人,却是黑衣无名。
青玉不言,一双美目透出的尽是冷蔑,好似已准备迎接人世一切飘风骤雨,无论他此来何意,是愤怒亦或嘲讽,她都无所畏惧。
少年面无表情,启齿刹那语音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将他蹩脚掩饰之下深藏的激动一览无遗。
“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过要求。现在,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一定要宋初年活,非救不可?”
“事到如今,这与你有关系么?”
“回答我。”
“……是。”
“那好。”他转身便走,不留只字片语。
又三日,到了宋初年行将处决的日子。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由掌握的,乃至人命。一些人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白骨建筑起庙堂金屋,那些幽魂绝望的呼号直彻九泉,在日光下瞬间消弭于无形。或生或死,犹不及一叶之重。
广场中央,宋初年双臂反剪,黑布裹眼,口噙胡桃,与同场刑决的死囚们一道跪入尘埃。目不视物,口不能言,他仍高昂着头,问天,仿佛承载满心怨忿;向南,又似正等待着谁人。
烟雨楼头凭栏置几设琴,青玉端坐,闻听菜市口午前三刻鼓响,目光异常灼热凛冽。在她颈上悬挂一物隐隐青色光华流动,原是那块日夜随身从不示人的月牙形古玉,衬托主人面容情色,竟透出一种宁为玉碎的决然。
鼓毕,少女十指纤纤拨弄丝弦,琴音叮琮随波远扬,一时间仿佛整个杭州城都宁定了,静听清歌如仙。
“欲举向清风,独唱无人和。知音人亦有,孰若尔知心。宋郎,宋郎,青玉在此,你当不孤!”
青玉朗声吟诵,音如裂帛直冲云霄。远远地,在那生杀场上,所有人皆被有如从天而降的玉旨纶音吸引,丧魂落魄,无人发现在那也自侧耳倾听的死囚唇角上,悄悄扬起一弯极美、极轻微、极难捕捉的弧度,令所见之人无不感到如沐春风。
语毕,女子双手翻飞如高山流水,又是一曲《长相思》。
“映水边,得心闲,欲把音尘都扫残,问谁又倚栏。
似经年,早阑珊,人世平湖挥羽扇,自怜知孰贤。”
歌声高亢,到得“贤”之一字曲意几欲飞扬,正当紧要时,青玉右手按处忽觉一松,“铮”地一声,琴弦尽断。
随着弦崩音绝,就在人群只一刹的失神中,一人如飞将军从天而降,肩上所负布囊受内力所震寸寸碎裂,露出宝剑;神兵激荡处雪光暴长,趁众人错愕不及反应,一剑劈断男子束缚,大喝一句:“呆子!还不快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无名孤身深入官兵重重封锁,如砍瓜切菜般杀开血路,顿时哀嚎遍野。
青玉人在烟雨楼中也感人群巨变,不顾一切跑下楼去。她奔跑在大街小巷,裙摆凌乱,发丝纷飞,此刻她的样子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却由衷地美好,像个女神。
她奔向法场,奔向生死未卜的情人与为她挥洒热血的少年。她一路急奔,香汗淋漓,气喘吁吁,一生中的爱恨、激情和希望,几乎在这场追逐中耗尽。她不知道命运正遥遥昭示着什么,她看不清自己将会去向何方。窒息灭顶前的一刻她终于看到了有如人间炼狱般的景象,那是她的命,她的债,她的撕心裂肺血肉横溅的修罗场。她还来得及认清那柄鱼肠古剑锷上与自己胸前挂饰严丝合缝的新月轮廓,来得及听见那人浴血满身力竭倒地时那一句仰天轻叹。他说:“宋初年,你要好好地照顾她,代我去爱她。”
人群混乱嘈杂,西湖岸边平地腾起众生心底潜伏的恐慌与怨气,青天白日尘嚣直上。这句话像一片羽毛随风摇摆,轻飘飘地掉进她的耳中,砸起惊涛骇浪。世界一下子静了,她随她的玉一同跌入尘烟,四散奔逃的人潮在古玉上践踏。她忽然揪心地哭出声,发现原来一切都错了。她的爱人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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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6-17 18:13:55 | 只看该作者
青玉

宋初年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有露面。
青玉脱离了烟雨楼,在郊外盖了一间木屋居住。走时一身利落,只带去了一张琴、一幅字、一枚玉。这些年风尘厮磨也为楼中赚得不少收益,早还清了养育之恩。
又一日,小远也收拾行装,说要离开。
自那以后,两人虽是相依为命,曾经患难相扶的姐妹情谊不知何时却已不再。彼此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谁也不肯说破,相顾无言,皆知一路行来,再也回不到从前。
青玉亦不挽留,淡淡微笑颔首,“很好,很好,你也要走。去吧,也算散得干净。”
小远不言,最后一天她默默做完份内的事,辞行礼毕转身要走。忽然一顿,终难捺心头郁结,低声道:“小姐,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什么吗?”
“你要我问什么?该说的,想说的,你自会讲。多问何益?”
小远猛回身,目光狂热而恣肆,压抑许久的心绪在这一刻忍无可忍地爆发,使她整个人恍如笼罩在火焰里,散发着绝望的光辉。“小姐,小远知你对我的好,自小远八岁那年跟了你就绝无贰心。你从不像别人呼奴使婢,待我如姐妹,如知己,这些小远全部记得。你年长我三岁,天生丽质满腹才情,这些是我的榜样,小远依你指引的轨迹走来,拼命努力做得更好,可是你又到了更远的地方。你始终把我当作孩子,他们也一样。你有的我都没有,而我有的,又因你的存在,被所有人忽视!”
“青玉,容小远放肆,叫你一声姐姐。姐,我问你,这么多年,你可曾在意我的感受?”
“你说过,我就是你,你便是我。那么好,我总是与你喜爱同样的东西,同样的人,你就站在我前面,大家争先恐后博你一笑,却没有人看到我的心伤!”
“不错,我就是喜欢了宋初年!我爱他,从初见他第一眼便爱了。不比你迟,也不比你少!”
“你什么都有了。无名,荣旧游,他们都爱你,情愿为你而生为你而死!我只想要那一个书生。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要和我抢!”
“我努力过。甚至不惜对他撒谎,说你约他相会。以为遭受失望打击,便能断了他的妄念。想不到适得其反,倒成就了你们一段缘。”
“我不甘心!所以,我把你们的私会告诉了荣旧游。他和我很像,我们都受不了被愚弄的感觉,无论是谁都不行。我知道他会替我报仇的,如今他果然这么做了!哈,哈!你一定很震惊吧?愿你好好享受这被最亲近之人出卖的滋味,把我所承受的加倍奉还!”
“那个无名也是傻子。我把你遭遇之事向他道明,他竟去做了那样的蠢事,连性命也不顾了。我真不明白,为何他们一个一个都对你这么好?”
“呵,差点忘了。无名临走前还托我捎信给你。喏,就是这封。我没有看,料也别无新意!”
“你大概做梦也猜不到吧?那天法场混乱之中,我一直跟着宋初年。我们一路奔逃,闯到旷野之中,当时他心丧若死,神情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说自己必须离开。无名死了,他已无法面对自己,更难面对你和这段感情。我却看出他欲言又止的真情。他退缩了。他怕死。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再高明的撒谎者于生死之际也无法掩饰真实的感情。哈哈,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问他可否带我同行。他很意外,但还是拒绝了。呵,我才明白纵然没有了你也是无用,我永远都及不上你。可是青玉,你比我更惨,为他付出这么多,而他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青玉啊青玉,你恨我吧。就像我对你的爱和恨一样强烈!”
青玉静静听着,面前这个女孩如此熟悉,而又几不真实。
“我知道的,一早就明了……我把你当妹妹,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能瞒过我的双眼?但你又何苦不说,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这是我的罪,却要你来背。对不起。”
“小远,我……不怪你……”
对面女孩逆光而站,面目模糊。只见她闻言身形猛地抽动一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她不再答话,调头奔去。如此倔强,就算心碎,也绝不让人目睹她的哀伤。
日近垂暮。青玉独立风中凝望小远渐渐缩小的身影,目光泄露了深埋的感情,诉不尽的落寂与怆然。

展开无名留下的信函,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青玉姑娘。不,也许应该叫你,我的妹妹。
你已认不出我的样子,记不起我们当年的事。这样也好,许多事情,忘记总比回忆容易快乐。我看得出,这些年你虽不明根由,但仍一直守着我们的约定,一直在等。你受了这么多苦,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却没有日夜相随,没能尽到做兄长的责任,对不起。
只想让你知道,你的等待没有白费。我已用手上爹娘留下的宝剑,手刃了我们的杀父仇人。我回来了。你的哥哥,来接你了。
如果你能得到幸福,那么我的出现已是多余。这些日子我目睹你与宋初年相遇,相恋,以为就要看到你们在一起,过上平静的生活。我会永远默默祝福。可是他要死了。我知道,若失去他,你一定不会快乐,不会再微笑。
我问你是否定要他活,你说是。
我在暗影里亦步亦趋,听见你的声音。你说,纵然无力为之,你也会做你该做的事。
和小时候一样,你还是这么执拗的性子。写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你说话时高昂的头。让我猜,若由着你,你会不会陪他同死?
真是傻孩子。
既然你已作了抉择,那么好,我也有权去实践我的坚持。
你要相信,我是快乐的。
我的小青玉,你一定忘了小时候你曾爱不释手的那把剑吧?这么淘气,一直吵到爹娘没办法,答应把剑锷上的古玉拆下给你,方肯罢休。现在这两件东西你一件,我一件,呵呵,真不愧为兄妹呢。
哪怕剑亡玉在,也允许我如此自私地,用它去和命争一争罢。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妹妹,答应我,你一定要幸福。

晴空辽远。
笼架上鹦哥儿扑扇翅膀,却飞不上天际。这并不影响它轻快跳跃,顺口俏叫:“妹妹、妹妹、幸福、你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青玉看着,听着,忽尔伸长皓腕,鸟儿聪慧通灵,一下跳到她手臂上。歪着小脑袋似懂非懂地张望着,看少女缓缓自怀中掏出玉器,系在它足尖上。一面解开锁链,拍拍手,放它飞去。
飞到那高高的天上。
有如一场酝酿已久、蓄势待发的春雨。在眼中忍了又忍,转了又转,终不堪重负。两行清泪沿着玉颊滑落,毫无知觉,坠入尘埃。湮没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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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0 11:48:39 | 只看该作者
。。。。。。。。。。。。。有时间一定会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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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1 17:19:57 | 只看该作者
我就猜中了一样
那个书生会怕
许仙一般的人
哈哈
7
发表于 2007-6-21 19:11:38 | 只看该作者
小时候觉得许仙一般的人很好
      长大了才知道男人活成那样叫变态~~郁闷啊
        啊,没有说这篇文章不好的意思
8
发表于 2007-6-22 00:58:25 | 只看该作者
不错!加油!那个书生也太胆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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