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啊飞啊，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一）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火车站的大钟上显示着醒目的日期，1997年7月17日，他站在阳光下，呆呆地凝视着那个日期。这是他的开始，在这个到处充满尘土和物质气息的城市里。
背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他在喧嚣包围下的寂寞不停地走。有许多行色匆匆神情冷淡的人走过，他们有的头发蓬乱，穿着发霉的衣服，扛着肮脏的散发异味的行李。和他一样，屏住呼吸，如同穿行在深处海域的鱼。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在时间里奔走。他想他已经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为了生存而出卖着自己的身体和时间，注定如此不堪地接受命运的差遣。
整个夜晚，他在天桥底下和行李蜷缩在一起。不断地醒过来。他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胸口，他知道他是兴奋着的。只是他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因为感觉内心的恐惧。恐惧那些无从把握和揣摩的生活，会突如其来将他淹没，不留一丝呼吸的余地。
（二）
他在大街上已经站了很久。
他盯着那栋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深蓝色的外套，红色的里衬。神情茫然。颓废而烦躁。他想起他也只不过刚刚18岁，可是镜子里面的他，却已经是男人。和过往的男人一样，眼神空洞。
这是他在重庆的第一份工作：派发广告传单。工资很少，但是可以给他需要的钱。
那个女孩是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他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她穿着一条裙子，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小心翼翼地扇动着那双散发青春气息的翅膀。他想起在乡下的妹妹，她总是光脚在金黄的麦田里疯跑。麦田里有甜美的气息。妹妹用明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一脸的纯真。
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的微笑。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曾经是那样的快乐，连自己都要嫉妒的快乐。年少的往事充满了甜美，只是那么长的时间过后，那些快乐已经消失。只有时光还在。
他摊开一张白纸。用笔歪歪斜斜地写上：亲爱的妹妹。我在重庆很好，请你和妈妈不要担心。你要好好读书，哥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哥会赚很多钱回来，你要在家乖乖等着我，哥带你去放风筝。。。。。。
他写着。他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力量。能够写封信，知道可以写些什么，知道可以写给谁，这真是一种幸福。在失语的世界里徘徊了这么久。他曾经一度忘记能表达自己的方式，因为不知道自己可以漂泊到多远，而在信上，又能对他希望倾诉的妹妹承诺什么。
（三）
那是一条黑暗的小巷。墙面是黯旧的黄色，颓败落寞的，留下漫长的时光痕迹。有些房子在高空下高高地突兀，如同粗暴的伤口。有些隐藏在黑暗里面，发出轻轻的呼吸。所有的恐惧和欲望都被压制住了。发不出声音。然而，它们只是要默默地存活。
两个男人。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心脏开始慢慢抽紧，喉咙似乎被无法预知的恐惧捏住了。他无法叫出声来。
两个男人扑了上去，象狼一样。他的头突然倾斜，黑暗中他被两个人反手扣在了墙边。他轻声问，你们。。。。。。干什么？他拼命地挣扎。
其中一个把刚喝过酒的嘴凑过去，那人冷笑。抢钱的，快拿出来。
等不到他要说话，另外一个人已经开始疯狂地翻开他的口袋，把他这几天得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他背后的人狠狠地掌握着他的双手，他听见自己的心发出撕裂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看到满天的星星，他拼命地呼吸，呼吸。他把手指放在心口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冰冷而明亮的街灯，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生命的颠沛流离已和他如影相随。他只需要默默地寄存和居留，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和挣扎。
（四）
他继续去找工作。下很大的雨。他拿着一把蓝色格子的伞，在戏院门前卖票。他只用一个表情来表达自己，微笑。有冰冷的雨水落到他的脸上。他脸上已经丢失了伸缩的记忆了，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失望，在疲倦中小心翼翼地隐藏伤口。他想他还能这样继续下去。如果这世上还有所谓的未来和幸福。
有时他也会碰到无理取闹的人，歇斯底里地臭骂他一身，然后扬长而去。这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有悲哀的意味。太繁华不好，如同烟花，容易破碎。
这天他赚了很多钱。他走得很快。这不是他平时的速度。而现在，他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如同变成一只轻盈的小鸟，向着天空的方向飞翔。小的时候，负担着家庭的供养让他丧失了自由，他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自由的意义，但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就像是脱离了窒息的状态。
这是他想要的，平淡简单的生活。却从不妨碍他在忙碌中体会生命的气息。
然后，他看见了两个男人。又是他们。
他们说，很久不见。等了你很久。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楚他们的脸的时候，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背脊。他们把他的钱掏出来。那些他赚了一个多月的钱。零散的。花花绿绿的。可以给他带来自由的。
他跑。那种渐渐丧失分量的感觉，就好象他在疾风中行走一样。男人大声地笑。他的身影在大街上跳跃着，他发出被恐惧拍打的微微颤栗的声音，融在这个如容器一样的城市，然后消失不见了，这个城市的黑暗无从测量和计算。他又再一次感觉无法呼吸。
（五）
夜了。他从袋里掏出那些信。寄给他亲爱的妹妹的。一张一张，像是街头枯黄的落叶，凝满了思念的感情，却注定枯萎颓败的。
回不去了。他想，他回不去了。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可是妹妹，亲爱的妹妹，我到底要走多远才能真正给你带来幸福？到底要走多久，我才能真的可以带你去放风筝？
他的眼睛有温暖的眼泪，落在燃烧着的信纸上，发出轻微的脆裂的声音。他看着那些黑色的灰烬。心里满是绝望。
（六）
行走。他需要的是一直地行走。不说话地行走。
火车站的广场骚动而沉闷，人们在长时间的奔走忙碌里，所有的意图和目标似乎已经变得盲目模糊了，也许若有所得，也许一无所获。无论如何我们需要的只是默默存活。一如既往地在空虚的时光中穿行，呼吸，等待。
他打开车窗，把整个脸都浸在温暖的阳光里。偶尔有一群小鸟，从他的头顶飞过，带着凛冽的风声。他抬起头看着它们远离，没有来由地流下了眼泪。
阳光在他的身体上游移。他就这样坐着。这样的暖洋洋的。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2-4 14:05:5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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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4 21:5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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