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敏枝通了几次电话。第一次,她好像还能理解我。但是,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对我说……让我忘记你。她说,你们的关系已经是要结婚了,叫我不要再纠缠……我不想向她乞求爱情。” 她停下来,调匀了呼吸。尽管看上去并不吃力,但她的耳朵后边分明已经渗出了几颗小汗珠。她故意笑了笑,然后说道: “当我回国准备在汉城定居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时,你已经结婚了。” 我就像一个不小心吃到辣椒的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胸中郁积的遗憾,越过食道堆到了我的口腔里。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嵌着的一个疙瘩,扑通掉了下来。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吗?” “在韩国,我接受了第二次手术。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傻瓜,我说道。她眼角噙着的泪珠掉到了手背上,她勉强微微一笑。 “给松伊起名字的时候,我在前面加上了你的姓。因为是在德国,所以出生登记时用什么姓都没关系……” 我说,你做得很好。尚银故意开心地笑笑,然后向山脊望去。 “知道吗?尚银和那个人结婚了。” “尚银结婚了?和谁呀?” “大洙,那个人……内心比外表纯真的那个人。有一次,我去汉城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在火车站前遇到了他……他开车把我带到了汉城。可笑吧?曾经是我一直都很害怕的人啊。就好像恐惧死亡一样害怕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温暖。对这个世界,我已经不再恐惧了。对了,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们沿着小路向房子后院走去。后院有一间像是仓库模样的房子,房子的门非常小,要低着头才能进去。她伸手在门边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这些是那位老大娘做农活的工具。” 她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农具说道。她走到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前,让我把它打开。箱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用手掸了掸箱子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打开了箱盖。 “是从苹果地里挖出的玻璃瓶。” 我立刻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感叹。很久以前,那些十六岁的学生们埋下的玻璃瓶,现在正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面。 “和苹果树一起种下的玻璃大概有十七只吧。在看苹果树的时候,我让人把它们全都挖了出来。但是,这里的玻璃瓶一共是十五只。我们埋下的那个,还在地下面,还有一只瓶子已经被人挖走了,不知道是谁。” 我很吃惊,有人居然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已经把玻璃瓶挖走了。他们大概是在二十六岁的植树节到这里把瓶子挖走的吧。那个时候,女老师也在这里吗? “我把玻璃瓶都收在这里,可是好像不会有人来找了吧。” 阳光从门缝钻进来,照到了瓶子上。我盖上箱子,走了出来。还会有人来找玻璃瓶吗?也许,很久以后,会有那样的人吧。但是,到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就是那样,现在时间已经太迟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望着夜空。夜空没有任何不一样。以前那个晚上看到的星星,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浸在黑暗中的苹果花香,流到了大麦田里。但是,星光比那一晚更加模糊,苹果花香也变得更加浅淡了。远处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饭菜香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家再用锅灶和柴草做饭了。 经过了这么久的岁月,大麦地旁的那棵岳桦树好像并没有再长高。风吹来的时候,停在岳桦树上的黑暗就会簌簌地落下来。 “后悔,也是一种幸福。连后悔的时间,我都没剩多少了。留给我的,就只有今天吧。我,总是恐惧明天。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子去迎接明天的早晨。” 突然,我流下了眼泪。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她那细腻的动作,让我感到难过。 “你不要难过。我离开以后,你可以难过的时间还很多。但是……不准哭。我总是感到不安,害怕松伊没有爸爸。如果留在我身边的人都哭,那我也会很难过,不能离开。直到昨天,我还在想,这样大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为我而存在的任何东西。但现在不同了。我的旁边不是还有两个人吗?你要发誓,不会哭泣……” 她这样说着,但现在真正流泪哭泣的却是尚银自己。她在呜咽,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她慢慢抬起头。 “如果我死了……不要埋到地里。地里面太憋闷了。就算死去,我也想呼吸。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吧。” “不要……说那种话。” “是因为焦虑吧。好像你会把我说过的话全部忘掉似的。” “不会忘的。” “如果能在天空挖一个坟墓,那该有多好啊。可以不用在那样狭窄的地方躺着。” “……” “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死亡的事,也不再新鲜了;活着的事,也不再新鲜了。但是,活着的时候,当生命还余下时间的时候,我就应该以精绝无道:爱情,不是让步;爱情,不能代替。” “……” “因为爱而必须忘却,那也是谎言。如果说我有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在爱情上盲目地做出过让步。什么都不要问……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时候为什么轻易就走过去了,这些都不要问。” 何止你一个人呢?如果时间可以逆转,我还是想回到那个时候。我想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把胡乱许下的、徒劳的誓言全部擦掉,在脆弱的忍耐上面涂满牛皮胶,坚持不懈地等下去。 尚银说完,突然干呕起来。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可却无济于事。我把她抱到床上躺下。看着她干瘪的脸庞,我心如刀绞。她睡着以后,我才走出了卧室。一直在卧室门口站着的松伊,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松伊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您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松伊用红肿充血的眼睛望着我问道。 “会。” 松伊闭上嘴唇,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妈妈住院的时候,看到了登在报纸上的广告。于是,她让我到书店买了报纸上登的那本小说。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封面上登着爸爸的照片……妈妈一下子就哭了。医生宣布她不久以后将会死去,她出院那天,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松伊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木箱。松伊轻轻地打开了箱子盖。 “是妈妈写的日记。” 我慢慢伸出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日记是从去德国之前开始的,但并不是每天都写了。三四天写一次,或者是一周写一次。尚银生病以后,写日记的次数就更少了。 看了一会儿日记,我抬起头,望着松伊。 “你登在广告栏上的……原来是妈妈的日记啊。” 松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