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逝·微凉 文/苏藜
翩翩花逝了,奈何是微凉。
我跪在断头台上,不恐慌,不挣扎。我仿佛听见他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仿佛听到他说,此后,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含着笑,看着重重人群之后的夕阳。我说是,永远,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
【壹】
我记得那一天,父亲将我叫到他的书房。父亲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说得我内心无比忐忑。到最后,我只记住了那三句话。
他说,小愿,我和你的叔父伐纣失败了。
他说,我们打算把你献给商纣以谢罪。
他说,也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们的部落。
对,只有这三句话,只有它们才是那天那场谈话的重点。
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笑着说了好。其实在听完父亲的第二句话后,我以为我免不了会大哭大闹一场。可当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个“好”。我把它当作一个年迈父亲对女儿的请求。即使他并没有说“请你”,即使他并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即使他仅仅是来通知我,暗示我“这是必须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即使这样。
我没有任何的余地。
【贰】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商纣便派人来冀州接我去朝歌。离开冀州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悄悄告诉我,小愿,从明天起,你的名字便为妲己,苏妲己。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头。
苏妲己。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然后我听到他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他叫伯邑考。伯邑考。我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猜得到,他会是我的一个劫。然而我也看得出,他看我看到入迷,从第一眼开始。
那日,我便随他一同踏上了通往朝歌的那条路。那晚下了很大的雨,于是我和伯邑考便躲进恰巧路过的普照寺中避雨。
雨下得又紧又密。我看着门外层层的随从,我说,伯邑考,不如你带我逃走,我跟你走,随便任何地方。
我猜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料定,他是喜欢我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考虑了许久之后,回复给我的竟是一句“现在不行”。现在不行。我的心随即凉了半截,我看得出他神情中掩饰不住的紧张。
他说,我会再想办法,我会带你离开,但是不是现在。你……我,好吗?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紧张与认真。我莞尔,微微点了头。
他说,你就这么怕他?这么怕帝辛?
他?帝辛?我突然感到一股很强大的茫然,我是那么的不了解他,那个他们唤作“商纣”的王,我甚至不知道他竟还会被人亲切地唤作“帝辛”。
我看着伯邑考透彻的眼睛,我说,我不知道。
【叁】
五天之后,我们终于还是抵达了朝歌。那日,我同伯邑考只说了两句话,我对他说的唯一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会等你来!”……
是,我会等你来,任它山无陵,任它天地合。
只是我并没有很快便见到那个人人痛恨抑或是敬仰的王。
我记得那是我入宫后的第七日,姜皇后便驾临我暂居的冷璃宫。我低下头,跪在她面前。我说,民女苏妲己见过皇后。
无比谦卑。
她亲自将我扶起。她说,你叫我姐姐就好。
她说,大王这几日恐不会来见你。
她说,你要知道,其实后宫是趟浑水,不过外表华美,应处处当心。
她笑得很美,只是,那种美该是叫做凄美。我不语,只轻轻说了句“谢皇后”。
【肆】
那晚,我听到窗外清脆欲碎的鸟叫。我觅着鸟声拐进了冷璃宫旁的那一方花园,而后才发现,那竟是古琴的声音。
我觅着琴声一路寻去,却发现花园正中的醉仙亭中坐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翩翩少年。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他似乎也一早便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便放下了正在抚琴的手。
我在亭子外的台阶前停了下来,微微一笑。
我说,为什么不继续?
我说,你的琴艺很好,听上去像是子规的啼叫。
不如归去。宛若某种暗示。
他站起身来,并不说话,只是落寞地笑。
我于是缓缓走入亭中,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许久,他才生硬地说了声“谢谢”。
他说,从没有人夸过我的琴艺好,你还是第一个。
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落寞,这样忧伤。
我踟蹰片刻,终于还是耐不住地问他,你有没有见过这里的王?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猜你是苏妲己。
见我吃惊地点过头,他接着说,那么,你认为呢?你猜他该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我不知道,只是我们部落的民间故事里关于他的都很令人害怕。他们唤他作“商纣”,说他是个暴君昏君,说他鄙陋无能,说他……我猜,他该是个富态丑陋的中年人。
我突然感到恐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和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出这样一番犯上的话,而且是在商纣的宫中。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了,我对于他有种莫名的信任。
他笑笑,透彻的笑中夹杂着些许的无奈。他说,他们都是这样说我们的王的吗?
我看着四周高高的宫墙,我说,所以我想要逃走呢,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依旧是笑着,饶有兴致地又重新坐回我旁边的石凳上。他说,那如果逃不掉呢,你会怎样?不然天天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岂不很可怜?
我说,我不知道。
可怜?那又能怎样?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然又怎样?
我说,我已进宫廿日,却从没有真正见过你们的王,我听宫女说,朝臣们说我是个不祥之人,他们大概是不想让他见到我的。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我看见了满天的繁星,绚烂却不乏忧伤。
许久,他说,从宫女的闲话里听来的吗?可是他才是这里的王啊,如果他真的决定了怎样去做,那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他说,说不定,明天他就会来见你。
然后我看见一颗星星倏地坠落下来,我不知这是否昭示着什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要离开。我连忙站起来,我说,请你等一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他转过身,微微一笑,他说,我叫翼。你好像很喜欢星星?
我站起来说是。
翼?不知怎么,这名字又让我想起那颗刚刚坠落的星星。翼。当我回过神来,我已望不到他的身影。
然而我还在等伯邑考,他说要我等他,他说他会带我离开。
【伍】
果然,第二日我便接到了商纣传下来的旨意。
那上面说:从即日起,封苏妲己为贵妃,赠与苏贵妃摘星楼,邀苏贵妃同居寿仙宫。
我连忙跪下身,我说,谢王。然后更是无比谦卑地从那太监手中接过圣旨。
那晚,许皇后特意赶来对我叮嘱再三,她说,我的好妹妹,你要记住,入后宫如进虎穴,人心险恶,你未谙世事,须倍加小心。
我不语,只微微点着头,心底是说不出的感激。
于是我便随那太监一道赶往寿仙宫。不知为什么,当我看到牌匾上耀眼的“寿仙宫”三个字时,竟突然萌生了紧张。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寿仙宫的大门敞开时,我看到的第一个人竟会是翼。
我莞尔,我说,翼?是你吗?
我能感觉到我的声音轻得像片鹅毛。
他笑笑,我刚要再说什么,却听到那太监附在我耳边轻声说,苏贵妃娘娘,还不快见过大王,快快谢恩啊!
他依然笑着,我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于是马上跪下说,民女知错,民女该死,请王……请王……
我不知自己是否该说出那句“请王恕罪”,我知道,那一晚我实在太过犯上,我知道这是死罪,我当万劫不复。
你有何罪?他弯下腰将我扶起,仿佛之前从未见过我。他说,苏贵妃,你已是苏贵妃,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民女,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
他说,费仲,即日起升你为太监副总管,你只管负责服侍苏娘娘。
谢大王,谢苏贵妃娘娘,那太监于是马上连连磕头。
我看着他被阳光照得柔和的侧脸,我说,你与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陆】
当晚我便搬到了寿仙宫,然而他并没有再提到那晚我的失礼,如同它根本不曾存在过。我看着他,我还是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为了那晚的冒犯与失礼。于是我酝酿了半天也没编出什么合适的开场:大王,那日……
不要叫我大王,你叫我子辛。
我低下头,是,子辛。
你现在打算怎样?还想要逃走吗?
我驻足在原地,不知进退,双手紧紧攥着裙摆,衣袂随即悉窣作响,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一种折磨,我可以马上放你走,然后昭告天下,说是,说是苏贵妃因患病已死,自此以后,世上再没有苏妲己。你可以逃得远远的,改名换姓,去过你喜欢的生活……你……觉得这样如何?
我抬起头想要看看他清澈的眼睛,我记得他有着同伯邑考一样透彻的瞳仁。他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他柔和的侧脸。我不明白,于是我问他,为什么?
你同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一样可怜,不是吗?我是该给予你同情的吧。可是似乎我所能给的,也只能是还你自由。所以……
不,我不会离开。
他转过身看着我,许久,他说,妲己,你要知道,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你……
嗯,我知道的。我微微笑着,我看得出,他透彻的瞳仁中写满了悲伤与隐忍。我说,你知道吗,我还是喜欢叫你翼。不然你叫我小愿,我不喜欢妲己那个名字。
小愿……
我不语,只脉脉地看着他。翼,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晚父亲告诉我,妲己这两个字的意思其实是“不死之心”,我不喜欢它的霸气。我还是宁愿你们唤我作小愿,我还是愿意做回那个简单透彻无邪的苏小愿。
【柒】
第二日一早,群臣便跪在寿仙宫大门外,我听到他们说,大王,为了我商朝的命运,请处决苏妲己这个不祥之人。
翼背对着大门,他说,你们都给我退下。
然后我听到“大王请三思”的声音便充斥了整个寿仙宫。
我走到窗前,通过窗上的缝隙向外看去,随即我听到翼在我身后问,你知道为首的那个人是谁?
我看着带头请命的那位老者,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就是西伯侯姬昌,那个只会用铜板算所谓“六十四卦”满口胡言乱语的老家伙。
姬昌?我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音节。姬昌,那不就是伯邑考的父亲?难道这是伯邑考想出的法子?不管怎样,我倒宁愿这样相信。
他说过的,他说过他会想办法救我出去。伯邑考,你看,我是那么地信任你。
我说,翼,如果我真是一个不祥之人,那么,请你处决我。
然后我看到翼的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他说,你终于还是后悔了?后悔昨天没有决定离开?但他们是要处决你,而不是要放你离开。苏妲己,你未免太过天真。
我猜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目光中的隐忍,但是他却让我看到了他并不宽阔的肩膀,在冬日里,他显得格外的单薄,单薄得足以令人心疼。
所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留下。翼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他并没有那样可怕,不是吗?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