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安妮宝贝

永远的冰晶

晚上乔来找我。她的神情很平静。她提议去吃日本寿司，是我们以前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的胃口很好，吃了大盘的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我又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在卡里刷掉近八千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虽然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洞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我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我好不好看。
我拿过那条裙子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我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往外面走。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我放开了她的手。
我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吴国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乔，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永远的冰晶

我有把握第二天的下午会有人来找我。
打电话过来的是朝颜，他的声音很疲惫。乔看到放在我床上的手镯。我不敢告诉她，这是你的东西。
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我说。我从不戴首饰，她知道。
我不能再和她在一起。
我无能为力，朝颜。
你爱我吗。他说。
这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抱歉。
我想娶你为妻。我沉默。
他深深叹息，然后他说，我知道你的孤独。电话里响起断线的盲音。消失不见。

永远的冰晶

是。因为他找不到你。我轻轻地吐出烟雾。九月我要带你去北京。我们去北方。乔。记得我的话。
我挂上了电话。

永远的冰晶

在公用电话亭，我给乔打手机。她在睡觉，声音模糊。我说，乔，你准备在十月结婚吗。十月的确是好天气。
不要和我在台风夜晚商量这个问题。乔懒散的声音。
男人不爱女人。他们只需要女人。比如他生病了，明天一早你得去看他。
他打电话给你。

永远的冰晶

凌晨的时候我回家。我把门轻轻地关上，我没有亲吻朝颜。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发现风势凌厉，树叶落地打转。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白色的云层急速地掠过，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我躲到街角的夹缝里，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往前走。
冰凉的雨滴，大滴大滴地，间断地，打在我的脸上。

永远的冰晶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朝颜拥抱我。他的拥抱带着战栗，我想他是恐惧了。我们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衣服。我坐在床边，抽烟，看着他。他睡得很沉，像个孩子。我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又点了一支烟，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只镯子放在他的枕头旁边。

永远的冰晶

母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死了，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是婚姻的产物。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段无奈的感情，但我知道不是。真相是，它是自私和残缺的。没有温暖。
你恨他们？
不。我不恨任何人。小时候我是皮肤饥饿的孩子，总是想让别人来拥抱抚摸我。心里充满热望。想让别人注意，会故意把自己弄伤。用铁丝在手腕上勒，用刀片割自己，把自己冻成感冒。因为如果不生病，就没有人会来抱我。
我笑。那时候我很孤独，我害怕黑暗。非常好害怕。我的母亲是个不快乐得女人，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快乐起来，我是她使用的方式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方式。她要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她依然绝望。

永远的冰晶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小阁楼里，每次下雨，听见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就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在你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告别吗。
是的。只有告别才能够让我感觉安全。
十七岁的时候，决定独自来上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我害怕。走之前吵了一架，因为终于可以不让自己忍耐。爆发的脾气是歇斯底里的，所以从此以后，没有再约束过自己。

永远的冰晶

黑暗中我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我起身，赤裸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我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永远的冰晶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他浑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是朝颜。我的呢。
你是未央。
告诉我，你爱我。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