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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占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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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像百合一样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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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47:57 | 只看该作者

3

开学典礼那天,我没能见到尚银。

我并没有期待她会在开学典礼上出现,我也没有为了见她而溜出课堂在校园里乱转。我反倒希望能够在一条小路上意外地遇到她,向她伸出手,看着她吃惊的样子。但是,学校里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小路。最后,厌倦了等待的我,开始焦急地寻找她。

开学第六天,我见到了坐在学生会馆前的尚银。如果不是那藕荷色的连衣裙,也许我也不会注视那么长时间。在几名学生中发现藕荷色的连衣裙时,我最先想到了大路旁的那株白杨树。

她坐在高大的银杏树前的桌子旁,招呼着新生们。我暂时停住脚步,打量着站在她身旁的新生们。无论怎么掩饰,他们还是很容易就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蓝裤子、尚未修剪的头发、似乎想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看到的夹在怀里的书、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抄着授课时间表的笔记本、一侧微微倾斜的肩膀……

我立刻就能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正在为自己的团体吸纳着新生会员。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她的头发变长了。每当有风吹过,她的头发就会呼啦啦地飘散。间或,她会用手把垂散下来挡在眼前的头发拢到脑后。

我慢慢向前走去,等待着尚银抬头看我。她正在给一名新生专心地解释着什么,所以当我走到桌子前时,她还没有发现我。在尚银前面犹豫再三的新生,最终还是没有在入会名单上留下自己的姓名。那个新生走后,她才像卖票窗口的售票员一样抬起了头。

她用又黑又大的双眼望着我,我像白石膏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厚重的黑影在尚银的瞳仁里晃动,然后又立刻消失了。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开口。虽然我想伸出手,但她的双臂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是……你呀。”

尚银慢慢地站起身。她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了另外一位女生,然后向前走去。咔嗒,咔嗒,她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了不规则的声音。

尚银走到僻静处的一张长椅前,停住了脚步。

“坐吧。”

手拿剪刀的校工正在给银杏树剪枝,附在树枝上熬过一冬的昆虫卵立刻被扔进了火里。曾经梦想变成幼虫咬食鲜嫩的树叶、然后有朝一日长出翅膀飞向天空的虫卵们,还没有起飞,就已经被投进了火里。

“你考上了?”

“嗯。”

我的回答本应理直气壮,但现在声音却小到难以听清的地步。我期待着尚银说出一些安慰的话语。

到这里来一定费了很大功夫吧?那些艰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并没有说任何慰问的话,只是问我考的什么专业,并向我忠告说如何应对几道新生必须要克服的难关。

“你想加入我们的团体吗?”

“嗯。”

“那好。团体里有很多学长。”

我们从长椅上站起来,朝杂货店走去。曾经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到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草地还是一片黄色,树木也仍未从冬眠中醒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或是坐在楼梯上谈论着什么。脱去黑色校服的新生们好奇地在校园里左顾右盼,正在用眼睛熟悉着陌生的环境。

杂货店里非常拥挤。尚银用塑料盘端来两杯咖啡,走到了桌旁。尚银的身体每动一下,我的身体都会觉得有些发痒。

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咖啡杯上,尚银静静地望着窗外。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忽然扑拉拉地飞走了。失去恋人的树枝,依依不舍地抖动着身体。

“一切都好吗?”

尚银问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她应该向我问的东西有很多。中学那破旧的教室、被雨水冲垮的小桥、高高的白杨树、沉默的铁桥、苹果园、苹果树下埋着的玻璃瓶……但是,尚银根本没问这些内容。

“没想到你会考上我们学校,费了很大功夫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五年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是什么,让一个度过二十年光阴的男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傻瓜呢?

2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48:37 | 只看该作者

4

我找到了一份给一位高三男生当家教的课余工作,地方虽然离学校比较远,但因为一周只去三次,所以也不感觉有什么负担。

令我感到有些负担的反而是那个男生的母亲。她要我出示大学入学成绩单,以及系主任的推荐信。之前,她曾经在家教面试中辞退了五位我们大学的学生。最后,她终于选定了第六个学生——我。

我找到家教的课余工作以后,给家里写了封信。因为辅导高中学生,需要我上学时的参考书和笔记。信寄出一周,家里就把参考书和笔记用包裹寄了过来。

他家有一个游泳池。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私人住宅,四周围着高高的石头墙。穿过爬满藤蔷薇的拱形大门,有一块宽宽的草地,上面铺着一些平坦的垫脚石。草地左边是一块空地,足足可以停放三辆车,右边是一个游泳池。

“你会打乒乓球吗?”

星期五下午,我第一次去他家,那个男生问我。

“会一点儿。”

“那好,我们打乒乓球吧。”

“我不是来教乒乓球的。我必须一天教英语、一天教数学、还有一天教国语。”

“我就告诉妈妈你教过我了。”

“你妈妈现在还不在家吗?”

“她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

“你们家有乒乓球台吗?”

“在后院。”

我和他一起向后院走去。游泳池里并没有水,里边落满了树叶。后院有几棵宽叶白桦和玉兰,在太阳的照射下裸露着白色的树皮。我看着墙边的玉兰树,好像看到每个枝条上都挂着白色的花蕾。

蓝色的遮阳伞下放着一张乒乓球台。男生把球拍和球递给我,我们打起球来。他的动作非常灵敏。撞到拍子上的乒乓球轻轻地弹起,让人心情非常舒畅。

我们打了大概一个小时的乒乓球,然后回到了房里。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一组看上去非常笨重的真皮沙发,摆满精装书的书架,以及摆放着白色瓷器的柜子。在往二楼走的时候,男人冲着厨房喊道:

“大嫂!(译者注:指“女佣”)别跟妈妈说我玩儿来着。”

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男生住在二楼最里边的房间,他的房里摆着:床、桌子、一个书架、电视机和放像机、德国产的音响。书架上放着一套百科全书,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好像一次也没被动过。

“看电影吗?”

男生取出一盘录像带,向电视机走去。

“应该学习了。”

“这也是学习。边看这个边学英语。”

男生麻利地把录像带插进了放像机里。首先是蓝色的画面,然后立刻就传来了一阵呻吟声。开始我还在想那充斥着画面的红色东西到底是什么,但马上我就认出了那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的性器官。

我马上摁下开关,结束了画面。

“是第一次看吗?”

男生看着我的脸,一下子笑了。

“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爸爸的房间。今天是头一天,所以不用学习。”

“我已经收下家教费了。”

“别担心。妈妈知道我考不上大学。”

“你说她知道?”

“妈妈是个死脑筋。如果没有家庭教师,她会感到不安,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这只不过是妈妈自我安慰罢了。这样将来她就可以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开始是法官,后来还修订过法律,现在是个律师。”

                                 

那天,我什么都没教。男生打开书架下面的拉门,里面装满了唱片。喝着大嫂端来的果汁和可乐,听着男生挑选的唱片和磁带,我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那个男生喜欢快节奏的音乐。

“大哥,你没有喜欢听的歌曲吗?”

我说我喜欢《风中之尘(Dust in the Wind)》,男生把写有“二十首最畅销歌曲”的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摁下返回键,一下就找到了那首歌。

同样是一首老歌,掉进浩瀚无边的大海里的水滴……风起的尘埃,我们都像是风起的尘埃,不要执迷于任何的东西。因为除去天空与大地以外所有一切,终有一天都会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风起的尘埃。

第一个月我拿到的报酬非常多,除去交付寄宿费以外,还可以剩下一些零用,所以也就没必要一定得另外找一间寄宿屋,或者是找一间自己做饭的房子了。所以,我从心底里感激男生的爸爸,那个曾经做过法官、修订过法律、现在做律师的人。

23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49:21 | 只看该作者

5

团体总部(译注:指的是前面提到的尚银所在的团体、组织)的小屋总是挤满了学生。桌上的三个烟灰缸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满是烟蒂了。新生到掉堆满“松树”、“青瓷”等牌子香烟烟蒂的烟灰缸,倾听着学长们的讨论。

讨论甚至持续到了酒桌上。我偶尔也会挤过去听听。新生们坐在靠近洗手间的角落里,或是给学长们端送着烧酒和下酒菜,倾听着学长们充满愤怒、恳切而焦虑的疾呼。学长谈论着回避黑暗的时代、或是抑郁的时代躲藏起来像鬼魂一样游荡的诗人的故事,以及追逐着隐喻和象征的烦闷的诗人的故事。

尚银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喝醉。但是,在送一位学长参军的仪式上,尚银却喝了很多酒。那天,尚银一直都在担心,学长们的烟火会烧到白色的套头衫。我一边看着尚银薄粉覆盖下的侧脸,一边间或喝一两口马格利酒。每次和尚银的眼神相对,我都会含住嘴里的酒屏住呼吸。

离去的人,送行的人们,为什么都要喝酒呢?聚在酒桌旁的学生们,在不停地推杯换盏。喝醉的学生跑到洗手间吐得满地狼藉后,才三三两两地离去了。但是,马上又会有后来人推开酒馆的门填补他们留下的空位。

                             

尚银好像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她的脸色并没有改变,只是身体不时向前一探一探的。我担忧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于是我一直都在盯着她。

酒馆的老板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学生们吐出的脏东西,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我们赶紧离开。最后,酒馆老板还是把我们赶了出来。

汉城的夜已经降临。尚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用手牢牢地抓着一位学长的肩膀。那位学长也用手紧紧搂着尚银的腰部。我的怒火直向上闯,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晚了,得有人送尚银回去才行。”

那位学长叫吴恩圭。我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吴学长把尚银的手从肩上拿下,把她交给了我。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抓住尚银凉凉的手猜测着。

学生们纷纷向黑暗中四散而去。尚银靠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非常轻。透过她在男人面前这样狼狈的样子,看得出她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痛楚。我很清楚那是什么。

大街上已经没有了公共汽车,路灯已经熄了几盏,出租汽车向着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大街上,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想……喝酒。”

走到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前,尚银捋了捋垂下的头发说道。现在,没有可以喝酒的地方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大街上空无一人。

“没地方了。”

“有,不是还有开着门的超级市场吗?”

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到现在为止还在煎熬着我、长久以来我所承受的爱的伤痛,现在正在折磨着尚银。

并没有可以两个人暖融融地坐下来的地方。不能向看守学生会馆的警卫索要团体总部的钥匙,而且我的寄宿屋也不光我一个人住。

我走出大街,躲进了小巷。寄宿区的小店铺一般都会营业到很晚,因为学生们会在夜里出来找夜宵,或者那些喝酒没有尽兴的学生们,也会在回寄宿屋的途中去光顾一下。我走进小店铺,要了四合(译者注:一升等于十合)一瓶的烧酒和几个下酒菜。尚银举起了一支手指比划着说:

“去学校,连翘花开了。”

“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去学校的路不是有很多嘛。”

尚银说的没错,去学校的路的确有很多条。山上有很多条学生踩出来的小路,就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伸向前方。高高的连翘构成的篱笆也没能挡住学生们,已经被轻而易举地钻了几个洞。

我们向山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连翘枝上挂着黄色的花蕾,好像马上就要开放了。晚风很凉,但向下伸展的连翘枝丫团得密密的,黄色的空间里就像鸟巢一样温暖。

我们一屁股坐在了连翘下面,看着夜色中的汉城。透过连翘枝杈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零星地亮着几盏尚未熄灭的灯火。尚银把淡棕色的上衣向脖子下边拉了拉,望向了夜空。看样子,她好像很冷。

“对不起。”

我追逐着尚银的目光,说道。

“什么?”

“一直觉得……很对不起。那天,中秋节的时候……”

“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只是……运气不好。什么也别说。你在我的旁边、发抖的中秋月亮、以及那苹果地……看天上,星星发抖了,是吧?来到汉城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看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星星总在那个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都没想到看夜空。”

尚银突然站了起来。猛地传来一阵沙沙声,我吓得一哆嗦。

“稍等一会儿。”

“去哪里呀?”

非得说了你才知道吗?她用眼神问我。她走出连翘丛中,立刻不见了身影。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小便的声音。小便声过后,她又回来了。然后,她倒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原来我还不知道,爱情就像传染病一样……现在,我才知道。爱情和苦恼就好像孪生姐妹,它和孤独、痛苦、绝望签下了合约。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都已经签订了这份合约。但是,岁月就像是无情的证人,不会给人任何警告。不论谁违反了合约,它都会随时换人。”

“……”

“那天……在苹果地……要是有人陪在我身边就好了,真希望那个和我一起承受痛苦的人能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黑夜里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好几天,我都想死掉算了。我吃下一把安眠药,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到了天国。风吹动着白色的窗帘。但那不是天国。我看到护士,还有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老师问我为什么会那样,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对不起。

“有时,我会厌倦从体内长出来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甚至影子。每当那时,我都想手拿一把锋利的刀大叫着狂奔。”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小小的泪珠。我的眼里,泪水一直在涌动,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世上最难说出口的话……是对不起。向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心中总会充满痛苦。记得吗?中学时英语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

“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太多的别离。”

“记得。”

“有一个人向我说过对不起。那个男人,作为一个资本主义者他非常贫穷,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却非常富有。我真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我想去山村小学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生活。我不想拥有某个人,成为某个人的女人。很奇怪吧?为什么总想去占有呢?为什么想把他束在我身边呢?……我也不懂自己的心。”

“……”

“我不知道,隐藏起内心去生活原来这么的吃力。我向那个人讲了我的故事。要他爱我……那个人好几天光是喝酒。后来,他来找我,对我说,说……对不起。”

尽管想要继续忍住,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最后还是流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切断了那串沉重的泪水。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吴学长的脸庞。苍白的长脸、细框的眼镜、浓重的眉毛,还有他写的那些诗。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小的弯月,挂上了树梢。只是因为它离我们近,所以看上去比哪颗星星都要大。但我知道,不管我距离她多么近,就算我能抓住她,我都无法成为尚银的月亮。

“就像小时候,我想成为修女,但却没有勇气。侍奉神灵,和完美的人结婚,是非常悲哀的。”

我直勾勾地仰望着夜空。一朵薄云遮住了弯月,一阵凉风从空酒瓶上吹过。

“好冷啊!”

我脱下上衣,盖在了尚银的肩上。我想搂住她,用身体去温暖她,但又害怕被拒绝。

他静静地躺了下去,长长的秀发遮住了我的膝盖。我轻轻伸出手,抱住了尚银的身体。尚银还在想那个学长吗?她闭着眼睛,我看着她的脸,一滴泪珠终于从我的脸上滑到了她的身体上。

2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0:07 | 只看该作者

荆棘树

1

大一的五月,充斥着火辣辣的味道。那年春天,有些可疑的东西。汉城的天空压得很低,里面布满了异常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在研磨辣椒的磨房闻到的刺鼻的气味……也许是因为这种味道,学生们口干舌燥,如果有人遗下火种,好像马上就会有火焰蔓延。

校园里到处都是标语。早晨,走进校门,写满口号的传单就会乘着风在辛辣的空气中飞舞。很久以前,我就曾经看到过这种景象。小时候,孩子们为了捡到直升机撒下的传单,总会在田野上徘徊。都是些强调预防山林大火,以及防空防谍之类的传单,而我们那些年幼的孩童,却会向探险宝物似地到处寻找。

其实,诱惑我们的并不是用传单来叠帽子,而是那飘散而下雪片般的壮观。直升机撒下的传单,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纷纷落到地上。因为听说把传单收集起来拿到警察署就可以得到一个笔记本,所以孩子们都在努力地搜寻。但是,孩子们从警察那里得到的,只有大手抚摸头顶的温暖。

现在长大成人的学生,都会积极地拾起四散的传单。他们坐在木头长椅上,读着传单上的内容。不论布告栏,还是教室的走廊,只要是可能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用红色万年笔写成的檄文,让人倍感胆颤心惊。我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那像血管一样的红色字体里却隐藏着强烈的紧张感。

进入五月,学校里开始有些乱七八糟的。学生们在教室走廊里来回走动,嘴里喊着檄文上的口号。看着那些伸向空中的拳头,我非常心焦。

学生们来往于每个教室,高喊着口号,呼吁同伴们马上走出去。

拿着手提话筒的学生走在前面,开始高声喊着什么。也许尚银没有夹杂在他们当中,我用手遮住阳光,仔细地扫视着人群。手拿话筒的学生,一刻不停地叫嚷着。从他口中喊出的声音,我能听懂的就是有“爱”这一个字。

爱、民族、爱、国家、爱、历史、爱、民众……“爱”后面可以接那些话吗?那些抽象的东西,可以去爱吗?这样想着,我的嗓子也终于变得沙哑。想着想着,我向飞溅起浪花的喷泉望去。蹿上天空的水滴化作蒸汽的一瞬间,喷泉上浮起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彩虹中间,有一群学生在行走。

响起了庄严的歌声。在阳光的照射下,学生黑黑的头发,像银箔纸一样泛着光。我站到了长椅上。只见他们互相挽着肩膀,那壮烈的队伍好像要将我吞没。已经聚集在建筑物前面的那些学生,发出阵阵欢呼声,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学生站起身来。庞大的游行队伍像海绵一样,逐个吸吮着坐在建筑物前面的学生们。

队伍变得更加壮大了,学生们席卷而过。他们从我面前掠过以后,建筑物前面的广场陷入了沉沉的寂静。

我看到了尚银,在队伍的末尾我看到了她。如果尚银被队伍落下,她又会像是马上就要被淹死的人一样,拼命抓住队伍的尾巴。

我跳下长椅,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尚银就像落水者一样,被淹没在队伍里,不时还会伸出脖子。我不想遗失她一晃一晃掠过的模样,双眼紧盯着她,气喘吁吁地追赶着。

雪片一样飞舞着的丁香花挡在了我的眼前。经过可爱的丁香树时,我不见了尚银的影子。尚银的身影化作了一个小黑点溶进事先在那里等候的另一群队伍,消失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仔细地在队伍中搜寻。但是,尚银就像是汇进深水中的一滴水,完全不见了踪影。风吹过去,接着是淡红色的花雨低低地落下来。

我跟在向校门外走的队伍后面,无力地移动着脚步。带领队伍前进的人,就是吴学长。他的额头系着白色的带子,但我却看不懂上面的字句。在队伍还没有完全走出校门之前,就已经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爆炸声。低空出现了小个的云团,云团顷刻又化作银粉四下散去。

我的眼睛有些痒痛。不要揉眼睛,有人在旁边对我说。但我的两手已经快速盖住了双眼。一口烟气从嘴里冲向肺里,顿时,我感觉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手捂胸口,踉踉跄跄。我的脸上好像热辣辣的,就像是被火烫到一样。全身也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我一样地难受。汉城的天空散布着火辣辣的味道。

几声爆炸过后,我才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灰色的烟雾中间,学生们在奔跑。刚才看来还坚不可摧的队伍,刹那间却化作柏油路上的一捧沙粒四散而去。

我一直在擦拭,可眼泪却仍然不停地流着,我无法看清前面的东西。终于,我遗失了尚银。

25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0:41 | 只看该作者

2

直到六月中旬,尚银才跟我联系。

“我有话跟你说。”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电话,一下子愣住了。尚银居然知道我寄宿屋的电话号码,这多少令我有一些感动。除去母亲打过几次电话以外,尚银还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如果母亲知道了她辛辛苦苦二十年养大的儿子正在为一个女孩牵肠挂肚,那她会怎么说呢?

尚银说她在“七叶树”等我。我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她双手交叉坐在软椅上望着玻璃窗,上面滑下的雨滴正在碎去。

“你还好吗?”

尚银从玻璃窗上收回视线,扭过头看着我。

“嗯,你呢?”

“我很好。我写了一篇小说。”

“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爱情的。”

“爱情?你说你知道爱情?”

尚银咯咯地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和石榴籽一样的淡红色牙床。她没有再说话,但我还是见到了她像干无花果一样苍白的小舌头。我有些害羞,赶忙把头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现在还去教堂吗?”

“不去了。”

尚银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吃安眠药醒来以后,就有了奇怪的想法。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神也会自杀吗?可笑吧?只有自杀,才可以在和神的较量中,显示出人的优越性……不管怎么说,伟大的神都不会自杀。自杀的神?你说那可能吗?不管遇到多么绝望的情况,神都不会自杀。他是要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负责到底的不幸者。”

“那么,你不相信神吗?”

“我没那么说。我很怀疑,神真的幸福吗?世上的人,都有出生和死亡。永远地生存下去,真的很乏味和奢侈。就算我死了,世上的一切也都不会改变,就像什么事都有发生似地照常运转,钟表也不会停止。当我吃安眠药醒来的时候,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两样。我想,死亡是完全可以选择的,完成所谓死亡的一颗生命只不过是脱去一件累赘的衣服而已……问题是怎么去死?”

我觉得自己提错了问题。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听懂尚银心中哲学式的苦闷。但是尚银好像是想告诉我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你也有绝望的时候吧。也有很多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吧。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呢?”

对于尚银的这个提问,我毫无准备。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是种难忍羞愧。我低下头,尚银接着说道,

“如果什么都不去想地生活,那就生错了时候。一直生活下去,不给这个时代留下任何痕迹,那简直太卑鄙了!”

直到这时,我才模糊地领悟了尚银想说什么。在团体总部里,或者是在酒馆里,我无数次地听学长们谈到过这个。其实,我们应该打倒的东西有很多。军事独裁、杀人狂、我可怜的青春、卑鄙和懦弱、酒馆的赊账簿、成绩单、考试……

“我的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我们这样静静地坐着,就是在犯罪。”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已经推荐你参加集会了。”

其实,那集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我并不重要。尚银推荐了我,我可以和她在一起。这时,我非常短暂地想了一下前面那条我不得不走的路。警察署、审判庭、冰冷的监狱……也许,我也必须踏上学长们走的那条路。我知道,这个世上寿命最短的职业就是英雄。但是,只要能和尚银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集会一共有六个人组成,尚银是队长,其余五人都是新生。只有一个人家在汉城,那个女孩是历史系的学生。英语系带宽边眼镜的男生和我聊得很投机,直到集会结束以后,我们还在交流着各自对于几位作家的看法,他的看法大部分都和我一致。还有两名财经系的男生,其中一位来自比我家更为偏僻的农村。

我们每周集会一次,阅读一些比较难弄到手的书籍。我们一般是在英语系男生的自炊屋。但在情况不妙的时候我们就会聚到尚银房里。英语系男生的屋内弥漫着霉味,所以大家更愿意在尚银房里聚会。

尚银的房里收拾得非常干净,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床、短毛的兔子玩偶、四层的书架、放在木桌上的闹钟、有朱黄色灯罩的台灯,以及好像最近刚买的盒式录音机……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从我的家乡带来的柿子树枝。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会自己煮方便面吃。在厨房做饭,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尚银用过的碗碟、汤匙、筷子、发黄的电饭煲、短柄煎锅、弯弯的木饭勺、盛酱的瓷碗,等等。

吃完饭,把餐具放进洗碗池,刷刷地洗去上面的油渍。每次我刷锅洗碗的时候,历史系的女孩都会不住地啧啧感叹。

“如果跟你结婚,那女的可真幸福死了。”

我并不怎么讨厌她的话。其实,我在集会上并不怎么说话。在尚银面前,我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尚银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勉强我发言。

2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1:39 | 只看该作者

3

那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不读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清溪川的旧书店里度过的。其实,我没有必要买旧书。虽然经济条件不太好,但买精装书的钱兜里还是时常装着的。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和同学们一起阅读的书大部分都是绝版书或者是禁书。如果某人不能作文写字、不能阅读书籍、不能销售书籍,那种绝望是无法忍受的。但我并非是出于悲愤才去买书的。翻找着扉页脱落的旧书,偶然从目录页发现了书名,那才是最令我高兴的事。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和那些禁止销售的灵魂相遇,多少也能令我感受到一丝喜悦。

天气越来越热,读书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使整天把身体泡在每周去三次的男生家的游泳池里,那份酷热也难以消退。

那天下午,男生家没有人。我在男生的房里听了一会儿音乐,夕阳下,我来到了游泳池。经过太阳一整天的灼烤,池里的水都变热了。我在胳肢窝和脖子下面沾了些水,然后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游泳池。

大约游完三圈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门铃声。是不是男生的父母回来了?我急忙把衣服套在了湿漉漉的身体上。我打开大门,进来的却不是男生的父母。

进来的是个女人,身上穿着绘有抽象的向日葵花纹的连衣裙。走到草地上,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我。二楼房间里的男生,打开了窗户正在冲女人挥手。

“姐姐,有事吗?”

女人举起手,晃了晃。紧身的连衣裙上,露出乳房尖尖的痕迹。我脱下裤子,再次跳进了水里。

“姐姐,热不热?赶紧跳下去吧!”

“我的泳装在哪里呀?”

“在妈妈房里。”

女人消失在了房门里。一会儿,她跟着身穿泳裤的男生一起走了出来。女人泳装的吊带非常细小,让人担心会从女人的肩上滑下来。我有些替她担心,好像泳装上的吊带轻轻一碰就会脱落,然后女人就会露出胴体似的。

“他是谁?”

女人看了看我,问男生说。

“我没说过吗?是辅导我的老师。”

噢,女人张大了嘴巴。都没穿太多衣服的我们轻松地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听弟弟提起过。我叫金敏枝。”

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在学校里,我怎么一次也没见你呀?”

我很意外。家庭富有、长得漂亮、办事干练的外向型女孩,学习居然会那么好。   

“你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吗?”

“我是法学院的新生。”

男生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

“她是我堂姐。漂亮吧?不过,如果别有用心,可要小心呀。”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女人瞟了我一眼。男生指了指姐姐,好像是在指给我看。我看到了她那宽宽的白眼仁。

我游泳的时候,那女人坐在遮阳伞下喝着红色的樱桃果汁。我向泳池中央游去,垂直地把身体沉了下去。蓝色的水面上呼啦啦地冒起几个气泡。我想起了小时候仰泳装死的经历。于是,我打算给她展示一下我的本领,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身体不动。我把头朝后浸入水中,心里开始默默地计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六十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些胸闷。但我仍然故意拉长身体,装死一样地躺着。远处好像传来了她的声音。没事吧?我并没有回答。这次,她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没事吧?”

因为还能坚持,所以我仍旧没有回答。没事吧?耳边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同时,我还听见有人扑通跳进水里的声音。这时,我才把头伸出水面,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纤长的手臂已经勾住了我的脖子。我觉得很勒得慌,于是马上翻转过身体。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惊叹的目光。我挣脱了她的手臂,她两眼狠狠地盯着我,好像要打我一个耳光似的。然后,她慢慢地游走,重新回到了遮阳伞下面。

她被气得脸上没有血色,我吓坏了,赶忙游到了池边。

“别搞恶作剧!”

她冷冷地嚷道。

“我那样……”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我终于无话可说。她的脸色告诉我,她真的已经发火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无法把目光从她那遮住额头的秀发移开。她理了理湿润的头发。她头上的水珠叮叮当当地掉了下来,就如同是伞架上凝着的雨滴在散落。

“对不起。别生气……”

我爬出游泳池,她倔强地笑了笑。

“我是担心才那样。以前,我曾经掉到水里。”

“掉进水里?你不是游得很好吗?”

“是在出了那次事情后,才学会的。”

男生进屋去拿毛巾,还没有出来。她和我躺在棕黑色的椅子上,喝着樱桃果汁。她喝了一口果汁,把吸管放进杯子里,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她的问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没能回答。我是从哪里来的呢?遥远的宇宙,母亲的胎盘,或是美丽的徒弟……她又说,

“你的故乡在哪里呢?”

“农村,一个非常小的村庄。”

“我没在农村生活过。只在上小学放暑假时,到外祖母家去住过几天,但是……”

“你的故乡是汉城吗?”

“可以那么说吧,其实爸爸的故乡在北方。听说是平安北道的某个地方。但现在他住在济州岛。”

“那是个好地方啊。”

“他已经退休,爸爸曾经是个外交官。小时候,我和爸爸在埃及呆过,还在西班牙呆过一年左右。那时,我跟爸爸去过海边,大概是直布罗陀海峡吧。大海可真蓝啊!于是我就想,是我在倒立吗?大海和天空怎么颠倒了?其实,所有的海都是那么蓝的……当时是那样的。”

“那你父母在济州岛是不是经营着柑橘园什么的呀?”

“没有。他们在经营旅店,但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房而已。”

我突然产生了去大海边看一看的想法。我想去看一看,地中海或济州岛的大海那蓝色的波浪是不是真比蓝色的颜料还要浓。

“去年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小叔叔一直很羡慕我爸爸,他说想离开汉城。但是小叔叔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只有离开的人才知道,离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那你现在独自生活吗?”

“爸爸用所有积蓄买下了现在的旅店,但在汉江边他留着一套公寓。我一个人生活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独自生活在汉城的人真多啊。

男生拿着三条毛巾和几听啤酒走了出来。她和我在夕阳照耀着的遮阳伞下喝光了四听啤酒。

“如果我们在学校里遇见,可以请我喝杯茶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到学校你一般在哪儿呆着?图书馆吗?”

我对她说,如果想找我,那最好到文学会总部去。我走进房里吹干了头发后,换好了衣服。她在厨房装了些家常菜。

出了男生家大门,她打了一辆出租车。

“不上来吗?把你带到大路上去吧。”

她摇下车窗,伸出头问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再见。”

出租车开走了,街道上陷入了黑暗之中。

同样也是一个人面对黑暗的尚银,现在在做什么呢?

27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2:34 | 只看该作者

4

秋天到来之前,尚银筹备了一次四天三夜的训练活动。为了带上这期间吃的东西和换洗衣服,我买了一个背包。尽管背包的容积有四十五升,但是仍有几件必需品没能装进去。必须要带的书太多了。

火车向着飞逝的夏天跑去。火车逆水而上,汉江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车厢里非常嘈杂。几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吉他,嘴里叫嚷着去海边。另外一群女孩在窃窃私语,好像是说要一起去。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却不是海边,也没有下雨。

尚银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盯着窗外。凄然地看着宽宽的江水。看着她的侧面,感觉她是那么的孤独,于是我想陪她说说话。但尚银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好像除去自己的思绪以外,她什么都不关心。

我们在北汉江边找到两座房子。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美丽的江水。站在窗边,还可以看到栗树林,林间小路的尽头便是北汉江。

放下行李,我去准备饭菜。头一天的第一顿饭,由我负责。我打开罐头,剥掉土豆和洋葱的外皮,洗净米。然后,点着炉子,放好米,挡好风,把拳头大小的石块压在了饭锅的盖子上。

“你真像个厨师。”

朋友们都到江边去了,尚银蜷坐在炉子前面问我。

“你那样想吗?我常想要是能成为厨师该多好啊。”

“真的吗?”

尚银耸耸肩,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不知道。”

“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最棒的厨师。”

“但你有恋人吗?”

“有。”

“有?”

“对,有。”

当时,我期待着尚银的脸上能够充满惊讶的表情。但她没有,她的眼中反而掠过了一丝顽皮。去看江景的朋友们都回来了,我打开了冒着热气的饭锅。尚银装作刚才没有跟我说过任何话的样子,从我旁边走开了。

我们把报纸铺在栗树下的床上,吃着午饭。尚银每咀嚼一下饭粒,我的叶我就会刺刺地发痒,好像我变成了她口中的一粒米正在被她咀食。

太阳下山后,我们点燃了一堆篝火。我从栗树林里拔来密密的艾蒿,放进篝火里。呛人的黑烟,袅袅地向空中升去。

面前放着一斗马格利酒,大家轮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生活的故事、爱情的故事、曾经想寻死的故事、漫长而令人厌倦的高三生活的故事。

英语系的朋友,只有过一次单相思的经历。历史系的女生上女高时,曾经单恋过国史老师,后来又在补习班里遇到了一位男生,但那个男生高考落榜以后,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财经系的一位朋友高中时,在举行毕业仪式那天和暗娼睡过一宿。另一位朋友,现在也没有品尝过任何味道的爱情。

轮到我说了,我像个二百五似地讲述着。我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虽然心中有喜欢的人,但现在却不是说的时候。

“该学长了。”

历史系的女生望着尚银说道。大家的视线一起转向了尚银。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快说啊!我们不是都说了吗?即使不好意思也要说。不能违反规则!”

大家都在劝说尚银,可她却没有马上张口。失望的朋友们只好放弃,开始唱起歌来。

妈妈去工作的路上长着野蔷薇

野蔷薇的白色花瓣味道也很好

饥饿的日子,我会静静地咀嚼

喊着妈妈,摘下花瓣咀嚼

唱歌的时候,尚银在不停地喝酒。她的举动让人忐忑不安,大家想停止唱歌。也许,尚银又想起了自己母亲,死去的母亲,最终也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就已经死去的母亲。

尚银不声不响地站起身,向栗树林中走去。我急忙紧紧地跟在后面。等我追到她时,低垂的栗树枝已经两次划到了我的脸。尚银坐在江边,望着黑蓝的江水。她似乎并不想拂起垂下的头发,只顾痴痴地俯视着江水。

“你……哭了?”

“没有,我没有哭。”

但是,她正在哭泣。我在她旁边屈膝坐下,看着牵住尚银视线的江水。江水里,有星星掉落。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星光,和江水一起向远方流去。

“今晚,那个人会来。”

“谁呀?”

“吴学长。”

一枚锋利的钉子插进了我的心中,我不相信那个被警察通缉的人可以来到这里。

“他只是看看就走。他想来看看学弟、学妹们,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奇怪吧?我想回忆起妈妈,可眼前却总是出现那个人的样子。每次流眼泪,每次经历困难,我都会想起他。”

尚银的嘴角划过了一抹无奈的笑容。当那笑容像风一样掠过的时候,尚银轻轻地咬住了嘴唇。那几颗咬住嘴唇的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冷冰冰的。

直到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吴学长才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和尚银到江边彻夜长谈,天亮前离开了江边。

那晚,我没睡着。尚银的眼睛高高地肿了起来。

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又点燃了篝火,唱着歌,把蜡烛搁在叠好的纸船上放进了江水里。朋友们想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但四天三夜对大家来说实在太疲惫了。这几天,大家一味地读书、喝酒,还有唱歌。所以,还没等到太阳出来,大家就都回房去睡着了。

但是,我却无法入睡。朋友们都离开了,篝火边只剩下我和尚银两个人。酒还没有喝光,栎树劈柴也还有很多。我们喝光剩下的酒以后,尚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人,他向我说过对不起……我倒不只因为那个。是啊,他曾经是个爱我所有一切的人。只是,他怕我太吃苦,才那样做的。那个人说,他无法守护我,现在他连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

“……”

“那个人对我说,让我现在不要射出爱之箭。他说,太疼了。被我的箭射中,太疼了。所以,他无法承受太多的箭。今后,到底还会把多少箭射穿他的身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他说我这样不会坚持多久的。当他要我就此放弃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连一次不好的记忆都不能忘记的我,如何能忍受那种痛苦啊……”

“……”

“是荆棘吧?我是说那天我们在溪边点篝火时给你看的。”

“对,是荆棘。”

“那个人离开以后,我就这样想。荆棘树,它知道吗?自己长出的尖刺儿到底多少此触伤了旁边的枝条呢……荆棘树里,有鸟儿筑巢。因为它知道那尖尖的刺儿可以保护自己的家园。爱情……也是一样。在荆棘树上搭建爱巢。荆棘的尖刺儿可以保护巢穴,鸟儿们还会抓那些掠食荆棘树枝叶的昆虫吃。”

尚银好像马上就要哭了,我无法正视她的眼睛。为了不招惹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茫然地仰望着夜空。一颗颗刺破黑暗的星星,正在眨着困倦的眼睛。

“但现在我知道,独自一个人,照样可以生活……和不是我的、别的人纠缠在一起……我真是个傻瓜。”

星星正在睡去,尚银也靠在劈柴堆上睡着了。我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尚银的头发。如果说抚摸她的身体就可以让她敞开心扉,如果说可以口念咒语,那么我宁愿勇敢地进入荆棘丛中。无论如何,尚银也不知道,世上的一半给另一半带去伤害,这样生活才是命运。

28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4:4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占小牧 于 2010-4-21 11:55 编辑

你,狡猾的爱呀

1

进入第二学期,我开始抽烟。我燃掉无数支烟头,把烟油涂在寄宿屋的墙壁上。想到它们只是为了燃烧才来到这个市上,令我发现了希望;想到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消失在这个世上,令我感到了绝望。

在校园里的银杏树被染成金黄色的十月,敏枝来找我了。我坐在团体总部的窗户前,正在看干黄的银杏树叶簌簌落下。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人找我。

我不忍心把视线从美妙的金秋上收回,于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女孩,一缕明媚的阳光,正罩在她的头上。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直布罗陀海峡和济州岛,以及男生家的游泳池。我有些诧异,她是来找我的吗?

“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我们走出门,坐在了长椅上,女孩问我。

“你说约定?”

“不是说过如果在学校遇到会请我喝茶的吗?”

“啊,我是那么说的吗?”

“原本不想特意来找你,而想在路上偶然遇见。但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没能遇见过一次。看来所谓偶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啊。”

敏枝爽朗地笑笑,抬起了头。垂下的头发,滑到了窄窄的肩膀后面。几只鸽子飞上了天空,就好像是闪着银光的飞机一样。

她问我,不做家教生活不困难吗?我回答说自己已经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失去原来那份家教以后,在一位助教的帮助下,我正在一家小出版社打工,负责把外文译成韩文。我们就那样坐着,谈着。女孩在济州岛的父亲又盖了一间房子,暑假结束以前,她会去济州岛。我曾经辅导过的那个男生干脆已经放弃了学习,但一位有名的补习班老师每周还会去给他做一次辅导。

“去喝点儿啤酒吧。”

女孩把双手搭在长椅上,对我说。我们走出校门,朝最近的酒馆走去。

酒馆的名字叫“1960年代”。那是我们出生的年代。美国和古巴宣布断交,肯尼迪总统被暗杀,勃烈日涅夫就任苏共总书记,邱吉尔去世,越南战争爆发,马丁·路德·金被暗杀,越南革命领袖胡志明去世,“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出生在那个年代的我们,在1960年代式的酒馆里喝啤酒。

“听说,酒馆主人是1960年考上大学的。”

酒馆主人学生证的放大版被装在镜框里,挂在一侧的墙上,黑黑的照片,就好像通缉犯一样衣衫褴褛。另一侧的墙上,贴着主人大学时期发生的重大事件的新闻图片。

“你有女朋友吗?”

女孩口里含着白色的啤酒泡沫,问我说。这个问题令人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无法回答。有女朋友吗?没有女朋友吗?我也无法立刻做出判断。

“就算有吧。”

“这是什么回答呀?”

“如果你问的是有没有喜欢的人,那就是有。”

“啊哈,是单相思啊。”

“那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

“过去吗?”

“对,现在没有。”

“分手了吗?”

“可以那么说。他是曾经辅导过我的家庭教师,人非常聪明……在我复读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还以为是遇到漫画里的主人公了呢。他是个汽车迷,正在上工科大学。他爸爸好像对此很不满意。家里人希望他成为法官,但那个人却想造汽车。他好像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否则就不会做家教了,因为他家很有钱……放暑假的时候,他开车带我去了海边。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到空无一人的海边去游泳。我好像本来就很害怕。后来,我的脚上缠住了海藻,我感觉很恶心。于是,为了甩掉海藻,我慌里慌张的,竟然不知不觉地渐渐到了深水区。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也看不见,只记得我在拼命地尖叫。然后,我看到那个人向我游来。他开始挣扎。在我的视线前方……那个人沉进了水里。”

她在说话的过程中,独自喝光了两瓶啤酒。

“是……吗?”

“一个小时以后,那个人的尸体才被找到。”

我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但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那天,女孩和我喝了很长时间,我们俩一共喝光了五瓶啤酒。

29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6:27 | 只看该作者

2

当敏枝第二次来团体总部找我的时候,她加入了文学会。为了欢迎新会员,我们在总部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派对。桌子上放着一些饮料和点心,学长们在谈论着一些作家和诗人。派对结束的时候,尚银走到我身边对我低声耳语。

“那个女孩,你喜欢吗?”

我的耳根一下子红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尚银和敏枝互相望着,莫名奇妙地彼此笑了笑。

外边正在下雨。站在学生会馆的走廊里,我有些茫然。几个女生淋着滴滴答答的秋雨,跑进了房里。那湿漉漉的双肩,看上去格外的寒冷。她们就像是淋湿翅膀的小鸡,缩紧身体在瑟瑟发抖。

没带雨伞的同学们聚在咖啡自动售货机前,喝着咖啡。他们用嘴把热咖啡吹凉,等待雨停下来。几个勇敢的男生用书包遮住头,跑了出去。同学们于是都放弃了等待,开始三三两两地跑进了雨里。

我手拿咖啡,坐在木以上。奔跑在柏油路上的同学们,立刻消失在远方。一个男生正用报纸盖住头向前走,他的全身已经全部湿透了。

“你没有雨伞吗?”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轻轻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孩打着绿伞的几根手指。细细的指甲,像鱼鳞一样山折光。敏枝突然举着雨伞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隆起的伞架下那绷紧的绿色天空,牢牢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们一起走吧。”

我并不是在等她。喝咖啡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尚银,她还坐在团体总部的窗前,她怎么回去呢?我一直在等待着她走下来。

“没关系,寄宿屋就在学校旁边。”

“就算再近,走出学校之前,不都已经淋湿了吗?”

敏枝重新打开了雨伞,这时,我看到了她露出的白膝盖。

我走出门去,雨伞挡在了我的头顶上。一把伞两个人打,显得有些拥挤。我望着她的手腕,想脱离出去。因为她扬起的手臂举得很低,以至于伞架常常碰到我的肩膀。

为了不让雨点打落在自己身上,她藏在了一方小小的绿色天空下面。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这令我感到不安,我把雨伞向她那边推了推,凉凉的雨点刷拉拉地打在了我右侧的肩膀上。

虽然还没到晚上,但大街上却很黑。低沉的乌云,从远处的山脚下向城里翻滚而来。每当这个时候,大街上的黑暗就会更加重一些。周围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

“我们,不一起去吗?”

跳过一个积满水的小水坑后,她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说道。

“哪里呀?”

“这种下雨天,当然有想去看看的地方了。”

“哪里呀?”

“景福宫。”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感到很奇怪,一个习惯于游泳池和避暑别墅的女孩,居然会无缘无故地对古代皇宫感兴趣。就像是一个习惯了浴缸的城市孩子,想去山野小溪里游泳一样。但是,我并不讨厌她这个类似建议的要求。

初次邂逅尚银的回忆,就像是昨天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什么时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春假结束之前吧。”

那个女孩,她知道我听到这句话心中会有多么地难受吗?

“我去过寺庙。是在一座深山里的寺庙。”

“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是……和朋友一起去的。”

“……”

“当时天下着雨,不是毛毛细雨,那雨非常大。寺旁有一片竹林,雨大到连竹子秆都看不清了。雨下得很大,但周围却静得出奇。我仔细地听着,却连雨声也听不到了。一切都好像在沉默……真的非常寂静。我想,那寂静一定包围着整座山。屋檐滴下的雨点声,掠过山间的风声,完全都听不见了。雨水顺着瓦片流动……我还以为天崩地裂了呢。原来老天也有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啊。那天,我们没能下山。路好像都被冲垮了。”

也许是女孩讲述了寺庙故事的缘故吧,我无所顾忌地和她坐车到了景福宫。秋天在慢慢地前行,我想到景福宫里面去看一看。

还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出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她和我拖着半湿的身体,走进了咖啡馆。

女孩喝着咖啡,向我讲述着去年暑假她在济州岛度过的日子。马罗岛上绿色的草原,白云覆盖着的汉拿山,漆黑的天然洞穴,温暖的海边……说着说着,女孩又谈起了笑说的话题。于是我说虽然自己很想写小说,但到现在只写了一篇。女孩接着说:

“其实,我也在写小说。”

“是吗?关于什么内容的?”

“是关于狮子的故事。”

“狮子……?”

“确切地说,是关于母狮子的故事。据说,狮子和老虎不一样,是群居动物。其实,不能说是狮子群。因为,公狮子只留在母狮子和小狮子身边两到三年,就会离开。”

“为什么呀?”

“与其说是离开,还不如说是被赶走的。流浪者被其他公狮子大败,就要交出狮王的宝座。被赶走的狮子过着流浪的生活,去寻找另一群母狮子。如果遇到软弱的公狮子,流浪者就会为争夺狮群首领的宝座而战斗。想想看,一头苦苦寻找狮群的狮子,如果它无奈地老去,那么连能保护它的狮子都没有。它会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丘孤独地死去。悲哀吧?”

“……”

“不,现在还不悲哀。真正可怜的是母狮子。占据狮群统治地位的公狮子,会咬死战败者留下的小狮子,或者是把它们全部赶走。被赶走的小狮子像它们的父亲一样,成为流浪者,在草原上徘徊。它们心中有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夺回狮王的宝座。现在,所有狮子的命运,都已经被决定了。母狮子和咬死小狮子的新狮王成双成堆,又生下小狮子。虽然终有一天,那些小狮子也要被赶走……”

“真悲哀!”

我顽皮地说。

“无论如何,也许母狮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因为能生出最优秀的后代。尽管狮王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只有母狮子的血脉能够永远地传下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写狮子的故事。

“主人公是母狮子吗?”

我滑稽地问完,微微笑了笑。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赶快收敛了笑容。

“我只是想写那种女人的故事。不被一个人所束缚,不为一个人而停留,我是说会从很多人中间离开的那种女人。”

“呀……到该去出版社上班时间了。”

我看着墙上的布谷鸟挂钟,对她说。她望了望挂钟,出神地盯着我的脸。

“我等你!”

“要两个多小时呢。”

“那我也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

也许,她并不是想等到我回来,而只是想把狮子的故事讲完吧。但独自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两个小时,那时天也会变黑的。外边又下着雨,刮着风。

我走出了咖啡馆。

30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1:57:05 | 只看该作者

3

三个小时以后,我又回到了咖啡馆。

敏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酒馆的女老板看上去有四十左右的样子,她为难地看着我。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账单,拿起放在敏枝膝盖旁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钱包,付过酒钱,里面还有很多钱。然后,我摇了摇敏枝的身体。

她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看样子,她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湿棉花似的,一下子又坠了下去。她虽然勉强着站了起来,可是膝盖却总是在打弯。

收银台边站着的伙计放下手里的托盘,走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

“请帮忙叫一辆出租车。”

伙计到外面叫出租车去了,我扶着敏枝向门外走去。打开门,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边,车的尾灯还在不停地一闪一闪。把敏枝塞进了车里以后,我有些进退两难。

“喂,你住哪里呀?”

她并没有回答。我弯腰钻进车里,冲着司机说,走吧。

“去哪儿呢?”

“汉江……不,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司机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好像发横财了似的。车向前开了出去。司机说,如果想一边看夜景一边谈情说爱,拿没有比北岳高架公路更好的地方了。他小心地开着车,朝三清洞方向驶去。过了三清公园,就上了山间公路,远处的汉城夜景映入了我的眼帘。

风很大。山坡上的树木哗啦啦地摇晃着枝叶。外面的雨已经变小了,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顺着车窗向下流淌,透过朦胧的车窗,我看到路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嵌在黑暗中的城市的灯火,就像一群飞蛾,撞到车窗上,然后又渐渐飞远。灯火像是挂在黑夜里的银河水一样闪着光,又像是颗颗彗星划向遥远的天边。

“现在,去哪儿呀?”

“西边二村洞的江边公寓。”

我悄悄向旁边瞟了一眼。敏枝已经醒过来了,正在用手揉着慵懒的双眼,望向窗外。她问我,这里是哪儿?我说,我们在公园转了一圈,正在光华门前面。

“我看你好像喝得很醉,所以就多转了几圈,等你醒过来。”

“谢谢。”

说完,她又进入了梦乡。从她的嘴里,传来了一阵酸疼的呻吟声。敏枝下坠的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了薄荷糖一样的香水味道。她的头发触到了我的后脖颈,我不禁哆嗦了一下。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小酒瓶。如果这样倒下去,好像就会有酒哗哗地流出来。

车开到公寓楼前的时候,她还没有醒。我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钱付过车费,然后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你住几号?”

“505号。”

因为是五层的公寓,所以并没有电梯。我抱着她向上走去,楼梯显得多少有些拥挤。到她家门口时,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我换了三把钥匙,才打开敏枝家的门。我费劲地托着她的身体,帮她脱掉了鞋子,然后把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在了鞋柜里。但是,还没走两步,敏枝就摔倒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我把她扶了起来,就像是扶倒下去的酒瓶似的。然后,把她放到了沙发上。

带小海豚图案的淡棕色窗帘,被风吹了起来。我想,可能是敏枝出去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吧。我想把窗帘拉上,可当我走到窗前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了汉江水。点点路灯就像浮标一样,飘在江面上。

“喝点什么吗?”

当我转过身时,敏枝把头靠在墙上,看着我说。

“你没事吧?”

“我经常喝多。”

“真是万幸。刚才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冰箱里有喝的,那里有啤酒。现在,你不准备回去吧?”

我打开冰箱,拿出了几罐听装啤酒。然后啪地一下打开拉环,坐到了沙发上。

“对不起,把你给拴住了。”

她的声音多少有些平静了。她好像很渴的样子,让我去给她拿可乐。我回答说,冰箱里没有可乐了。于是,我给她拿了一杯凉的大麦茶。她把头向后仰了仰,然后咂了一口大麦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游泳池。”

“……”

“我非常吃惊。我想……或许是那个人又出现了吗?”

“他很像我吗?”

“不,不是长得像。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问自己,这不是那个人吗?奇怪吧?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有那种时候。我也有过那种经历,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就会想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啪地拍一下人家的肩膀,等人家转过身,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那,你知道吗?人们为什么总忘不了自己的初恋。”

“如果说一个人还对初恋苦苦不忘,那就说明现在他还友爱的资格。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第二次爱情,也只是充满了对初恋的后悔而已。”

她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我看到她的上牙床上长着一颗重牙。为什么以前我一直没发现她这颗重牙呢?为什么直到她把嘴遮住的时候我才发现呢?她用上嘴唇小心地裹住重牙,然后用大麦茶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嘴唇。

“……爱情,让人毫无防备。就算它会给人带来深深的痛苦,人们也会像被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反抗的能力。”

敏枝好不容易才止住下滑的身体,停在沙发上。

“但那时的痛苦,也是甜美的。如果不甜美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再去寻找什么爱情了。与其那样静静地呆着,哪怕是尝试一下失败的爱情也好。”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卫生间跑去。关门声过后,耳边立刻传来了呕吐的声音。我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事吧?”

“嗯……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又回到沙发上,喝起了酒。她吐完之后,刷了牙又洗净了脸才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她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安,于是对她说:

“你回房间休息去吧。今天你喝得太多了,我睡沙发上。”

“不,这么……聊聊吧。我想这样坐着聊到天亮。”

“我抽烟没事吧?”

“没事。阳台上有烟灰缸。”

“敏枝小姐有抽烟吗?”

“偶尔。”

我站起身到阳台上去找烟灰缸。烟灰缸放在一个空鸟笼旁边。当我手拿烟灰缸回到客厅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看见阳台上的空鸟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原来养了一对加那利鸟,有一天早上,突然死了一只。我想剩下的一只该怎么办呢,最后我决定把它放飞。于是,我打开了鸟笼的小门。可是几天后,那只鸟仍然没有飞走。可能是它对那个鸟笼太熟悉了吧。所以,我就用手把它拿出来放飞掉了。”

“也许它已经死掉了。”

“死掉?”

“那种鸟原产于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上的加那利岛,也许它无法熬过汉城寒冷的冬季。”

“是吗,早知道就送到买它的那家鸟店去了。”

我点着火,抽起烟来。我小心地吸着,不让烟雾触到她的脸上。一会儿,一支烟就那样燃尽了。但是,她并没有对那烟雾表示出厌恶感。

“刚才的话……你把它全讲完吧。”

敏枝把手插到背后,催促我说。

“也没有什么可讲的。爱的痛苦,到了最后不就是错过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爱得越深,恨也就越深。”

“说爱情会带来和平,那是谎话。起初没有得到爱情,会感到不安;最后又怕爱情被抢走,也会感到不安。这就是爱情。所有的爱情,最后都会在痛苦中结束。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带到坟墓中的爱情吗?”

“只有岁月,才可以检验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爱情。当青草覆盖坟墓的时候,爱情将被证明。”

我把冰箱里剩下的最后一瓶啤酒也拿了出来。她显得很疲惫,但看样子好像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喝了一口大麦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她把盛着大麦茶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挺直了腰杆,可能是想赶走暗暗袭来的睡意吧。

“也许你相信完美的爱情。可我并不那么想,或许爱情在开始的一刻就已经结束。如果说爱情已经完美,那么余下的又是什么呢?除去死亡……也许爱情的目的就是要结束。”

“就算是那样,可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爱过以后死亡,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吗?”

“是吗?是不是我太悲观了?我想,爱情最轻而易举的方法,就是尽快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所谓爱情,就是两个最脆弱的人的相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就好像,火苗失去油滴,终会熄灭。世间的每一次爱情,都会因为失去一个女人或者拥有一个女人而结束。”

我想,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我重新把烟灰缸放回到阳台上,关上了客厅的窗户。敏枝站起身,走进房间拿出了一张毯子。

“早晨会很冷的。”

“晚安。”

她把毯子放到我的膝盖上,走进了房里。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敏枝却不见了踪影。我收拾好昨晚的空易拉罐,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果汁。盛红色果汁的玻璃杯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我去超级市场了,等我回来。”

读完留言,我重新把纸条压在了杯子下面。我突然开始为昨晚的事情而感到羞愧。我并没有喝果汁,像是一个没经父母同意就私自在外留宿的十岁少年一样,偷偷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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