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凉

若攸

茶凉

【壹】

    十二月五日，廿一时五分，华灯初上。殊白独自一人撑一把油纸伞，倚着电车站前的电线杆，看一场大雪纷飞。
    三年前，她幽幽想着，三年前，自己亦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随莫佳一从苏北的那个小城逃到上海来，想要编织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可是如今那人呢？半年前便已寻不到他半点消息。
    就连半年前，她终于踏进夜未央那晚，也是像这样，大雪纷飞。
    她想着，她的这一生，都与大雪有关，说不清却也剪不断的关联。
    殊白依稀记得，夜未央的老板一直这样老实不客气地评价她：傅小姐，恕我直言，你应该也很清楚，你长得并算不上美，但你一双眼睛足以勾走所有人的魂。她微笑，不知他这话中是惋惜的成分比较多还是夸赞。
    夜未央是家夜间舞城，莫佳一离开后，殊白便去到那里做了舞女，每夜强颜欢笑，累得精疲力竭。但为了生存，又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是，为了“生存”，而不是“生活”，怕是也只得如此。
    她去夜未央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他，直到如今。他与别人不同，他每晚都会著一件白色西服，坐在远离舞池的那一方圆桌旁，静静地品一茗清茶，仅此而已，真正不食人间烟火。
    她亦如此，喜著一身袖口滚着白边的藕荷色旗袍。描蹙眉，点绛唇，十指蔻丹，双颊却不着一点脂粉。呵，不必着胭脂，一见到他，便已足够使两颊绯红。
    每晚，老式留声机都不停放着那些不知名歌女的甜腻歌声，小姐太太们也还是满心欢喜地与那些名流拥在一起，挤进舞池扭动着腰肢。
    只她不同，不断有人走上前来邀舞，年轻的，年老的，都被她婉言相拒。她从来只肯跳那最后的一曲《安魂》。开头老板还很是不乐意，她也还是那老样子，任他怎样说怎样劝，怎样威逼怎样利诱，她都只是微笑，不为之所动的样子，让那老板无可奈何，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久了，男宾们也就习惯成自然，也有不少人专为着看她而来，那老板也就真正不再说什么。
    她爱极了莫扎特，只一心想找到一个莫扎特式的舞伴，甚至，不只舞伴。
    也或许，其实殊白并不了解莫扎特。但她想象，他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就像那个男人，他现在正坐在那里，看向她。她立刻又绯红了双颊，紧张地别转过头去。殊不知，彼时的她，胜过了当场所有俗艳地涂桃红胭脂的女宾。

【贰】

    他突然前来邀舞，殊白也不觉唐突。他将手伸到他面前，傅小姐，可否邀你共舞这最后的一曲《安魂》？殊白莞尔一笑，殊不知，这一笑，霎时便倾了他的城。她满心欢喜，满心不安，不乏期待，却也有着隐隐的退却。但她最终还是将纤纤玉手交付于他，她轻轻将右手搭上了他的手心。彼时，心底一下子便似有了着落，那里的一个声音幽幽地告诉自己，就是他了，错不了的。她清楚地听到它说，不会错的，是这个人了。
    彼时，留声机中，《安魂》早已放过前四个小节。他微微用力，牵她走进舞池，像当场所有其他的男宾一般，紧紧拥着她纤细的腰肢。她微笑，先生认得我？他亦笑，似乎并不想隐瞒，只如实回答，是，傅殊白傅小姐，半年前来到夜未央，但从来只跳这一曲《安魂》。可是？殊白一怔，原来他一早就已注意到自己，如此细致。她已感觉到他此刻灼热的目光正打在她的面颊上，直逼心房，她亦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开始迅速发热变烫。她于是将头轻轻靠入他的肩膀，只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伴着《安魂曲》，传入她发烫的双耳。他说，我叫顾言朔。他轻轻打开她的手，在她手心中写下那三个字，顾言朔。顾，言，朔。殊白亦默默在心中念着，一遍一遍，刻入心房。彼时，她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嘴角微微上扬。
    她与他，似早已相识了千年万载。
    曲终，她与他告别。他微笑，说明晚再见，殊白脉脉看着他，亦嫣然一笑，默默应允。
    殊白回到化妆间，没有褪去妆束，只在肩上挂了件米色的毛线披肩，抓起手包，离开夜未央。

【叁】

    已是凌晨三点正，殊白没有再搭舞城门口的黄包车。一来是因着那些黄包车夫早已鼾声此起彼伏，二来是为着殊白此刻实在很有心情散步回住处，并且这一夜殊白似乎并不觉得累。
    殊白于是就那么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着，并没有要回住处的心思，一直走到天空那头微微泛起蓝，也终于还是渐渐觉得倦了。路边正巧有辆刚刚停过来的早点贩卖车，殊白是认得这辆车的，她偶尔路过时还常常会到这家来吃早点或是夜宵。
    殊白于是走过去柔声细气地问，老板娘，今天有什么粥？那老板娘是个极瘦的上海人，操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或许是因为来早点摊的客人大多不是本地人。她抬起头向殊白瞥了一眼，便指着身后那些冒着热气的大铝锅说，你自己看看那里好吧！真是的！殊白垫了垫脚，又向前探了探身子。除却有些油污的大铝锅表皮，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出。就随手指了一个说，那就这个吧。那老板娘向那里瞥了一眼，又忙了忙自己手下的活计，终于把半碗米汤盛来端到殊白面前，又忙扯着高嗓门说，这粥两块大洋一碗的啊，碎钱我可是不收的啊！殊白犹豫了片刻，看着早点车上模糊的字迹仿佛写着“大碗粥，半块大洋”，随即还是从手包中取出两块白花花的大洋，放在了早点车上，就端着米汤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那女人收了大洋，捧在手心里反复摩挲着，却还一边絮絮地说着，大白天的还打扮成这副德性出来勾引别人家的老公，她们这些小姐哇，还真是不知羞耻咧……
    待到殊白吃完起身离开时，还依稀听到那女人在身后不住地对着她的那些伙计喋喋不休，啊呦，我告诉你们哦，漂亮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知道的吧！你们可不要犯傻上当的哦，辛辛苦苦挣来的干净钱干什么不好的啦，是不是哦！啊，你们知不知道哦……
    这一餐饭，殊白不知喝下几口混着眼泪的米汤。

【肆】

    每晚如此，她躲在那一头，他坐在那一角。只到那最后的一曲《安魂》时，两人才双双踏入舞池，十指相扣，缠绵缱绻。
    她从没有去探听他的过去，他的家庭，工作，甚至是否有妻室或是十分要好的女朋友。他亦没有。何必呢？殊白不止一次问自己，却始终觉得没有去探听的必要。便也不再挂念。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提起，殊白也只是轻轻用手指覆上他的唇，她莞尔，我们如此很好。
    他微笑，定定看住她，我们如此很好？呵，是。
    他将唇轻轻附在殊白灼热的耳边上，他说，我自看你第一眼便知，你与众不同。她微笑，并不打断她，他便继续说下去，你是烟视媚行的那类女子，如若不食人间烟火，他说，殊白，你不会知道，你的眼睛生得有多媚。她莞尔，也不说什么，只将头轻轻靠进他的肩。
    顾言朔根本无从知道，每晚等着与自己一起跳这一曲《安魂》，竟会是殊白生活中唯一的盼头，他又怎会知道，她的生活如此凛冽。
    是，殊白生存得如此，凛冽。
    他亦不会知道，殊白就宛若孤自开在角落里的一株茶花，纵然开得白，绽得香，亦始终无人懂得如何去欣赏。直至遇见了他，顾言朔，他于千万人的浩瀚中发现了她，发现了她的美，她的媚。是他轻轻将她捧起，带她走出角落，才不致使她迷失在莫佳一冗繁的阴影里。
    殊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原先冰凉的左手终于恢复了温热。不都是因为顾言朔？曾经是因为没有遇见他，而现在是因为终于遇上了。

【伍】
    殊白的住处是那栋筒子楼里最靠近楼梯和卫生间的那小半间。楼对面那几爿小店前妇女声嘶力竭的骂街声时时会透过松动的窗子和门板传进来，其中还夹杂着只有在这个季节才听得到的风声，凛冽，钻心。
    只是不知何故，殊白总做这样一个梦。梦里，自己已套不进那件赭色晚服，腰肢足有二尺一二。醒来后已是满头大汗，殊白望着满是霉点的天花板，久久缓不过来。又急急用两手去丈量腰肢，才知那不过是场梦魇。
    自那场梦后，殊白时常想着，这就是她的韶华呵！但自己又何尝愿意过现在这般糜烂的生活，自己又何尝不愿与这楼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淘米，买菜，洗衣，煮饭。
    她深知，对于舞场中的那台老式留声机而言，红男绿女才是真，靡靡之音才是理。正如，她倏然醒悟，顾言朔确是个莫扎特式的男人，但他却只会是他莫扎特式的舞伴。他是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轨道。而她，不过是他闲暇倦怠时的一曲《安魂》。
    那日，那场舞过后，殊白便决定夜未央。殊白站在舞池中央，看着周遭那些红男绿女，这里应是他们的天下，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一如顾言朔，他亦只是他千千万万过客中最普通的一个。她知，不久之后，他定然，便会忘了她。

【陆】
    多少回，殊白在梦里仍看到许久以前在夜未央的自己，十指蔻丹，一袭华美的晚服，跟着《安魂》不停地舞，对面站着的是记忆中依旧清晰的顾言朔，微笑地看着她。她亦嫣然，笑意绯红了双颊。
    那幅画面许久没有褪去颜色。殊白宛如看一场花谢花开。
    然，曲终人散，殊白早已筋疲力尽，侧倚在丝绒沙发上，伸手去够圆桌上那杯茶。茶已半凉，抿一口，只剩苦涩难耐。

尤杜拉

占个沙发先……

菓`Ran。

曲终人散

鸟兽做散

烟消人散

苏沐白

若攸，这文喜欢。
老上海的十里洋场，不知有多少舞女的脂粉眼泪埋葬在那。不似现在女子一个个挤破了头去钓那金龟婿，那时细心装扮，穿着旗袍，陪客人跳一整夜的舞，只为了平日的生计。看到这，想到的是秦淮河上轻弹琵琶，唱曲卖笑的女子。纵然再卑贱，心里仍是有所清明的。
这个算是题外话了。

人如过客，有相遇亦有擦肩，本就注定了。无论怎样，每人心中必然还是存了些许的侥幸，希望自己所喜的便是能陪自己偕老画眉的谦谦君子。江水难竭，夏雪寡少，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幸事能圆，才有了所谓的有缘无分。
伊始，我看你，有如故人相遇，心中鸾动。你亦宛尔看我，眼中有万千的情意。可惜到底还是有缘无分，一曲再长终有散场的时。
旖旎浊世，我不过你心中的万千过客中的之一。而你，永远不会知，你于我似长夜初散时的点点晨光。
就算寒风未去，也好过漫漫未央。

十指蔻丹沏的清茶，是你最喜的龙井。花开时节白茶繁盛，折枝的却又不是你。
滚滚红尘一场梦，朦朦旧日一曲舞。
最后梦醒舞尽时剩的只有人走茶凉，韶华散尽。

夜安。

若攸

曲终人散

鸟兽做散

烟消人散
溯蔚菓Alex_K 发表于 2009-8-1 21:36

鸟兽做散这词儿都蹦出来了  = =

若攸

4# 苏沐白


沐白。你这样长的回复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