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星期以后死了。她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刚走到楼梯口，鞋跟断了。她尖叫着伸出双手，想抓住能够阻止下滑的物体，但什么也没有抓住。摔到楼梯下面的瞬间，她的头碰撞在墙上。她的血喷射在墙上，在此后的五年里，那里被洗得斑驳的墙壁每天散发出浓稠的腥味。我每天夜晚一边流泪一边用湿布洗它，直到我终于十七岁了。我长大了。
我离开了那个南方小城，来到上海。十七岁以后我再没有眼泪。
那个夜晚乔留在我的住处，我拥抱着她，她蜷缩的样子像只受伤的动物。她看到我身上的伤痕。
为什么会有这些，未央。
因为生命和时间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有些会消失，有些不会。
你从不相信男人。
是，从不相信。
你希望什么。
有个孩子，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和他相爱。然后，还有你。
可是你的母亲，她死了。
是的。因为绝望。
肌肤相亲带来什么。
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
可是我们不能相爱，未央。
我们能够。
朝颜来找我。他等在楼道的阴影里，憔悴而平静。
寂静的黑暗中，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还有自己的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
他说，你的眼睛好蓝，淡淡的婴儿蓝，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我不想让你在孤独中日渐凌厉。
我笑。
朝颜，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一无所有，只有一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个城市，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你的家族会接受我吗。我没有空做饭，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且对衣饰品味不低，一直过惯自由日子，所以自我中心，放任到底，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你的最佳选择是，一个漂亮的有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无须太聪明，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NT吊带裙子就会笑颜如花，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这样才好。
你觉得乔是这样的女子吗？
不，她不是，所以她得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爱你，未央。
不。你只是好奇。因为在上海你很少碰到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你懂得欣赏，但是你无力承担。
他哭了。他的头埋在我的脖子上，那些温暖的泪水，缓缓地顺着我的皮肤往下流淌。公司想公派我去日本工作两年，未央。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不能再在这里面对乔带给我的愧疚。
我说，你自己选择，朝颜，这和我无关。
如果你想让我走，我会离开。两年以后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要娶你。
我只能再次微笑。
为什么你会这么残酷，未央。
因为我没有选择。
台风过去，秋天的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温暖，空气凉爽。我想去北方。
乔变得憔悴和颓丧，每天晚上流落在都市夜店，快天亮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来。我喜欢所有眼睛幽蓝，笑容悲凉的女子，她们像我的母亲。包括母亲手指皮肤上的清香。那曾经在我的手心里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我脱下她脚上的高跟鞋。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扔出去。我说，我的母亲穿着高跟鞋摔死了。因为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穿这种鞋子。她为他孤独，为孤独而疯狂。
她死了？乔把脸埋在床上模糊地发出声音。
是的。她必须死。因为生命对她已经没有意义。
是你要她死？
我只想让她脱下那些鞋子。那些会突然地打破我的头的鞋子。那些已经不再友爱情残留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