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0:58:33

昨日

我是迟晚。欢迎鲜花和板砖。

>>> Preamble.

我梦非梦,浮生一梦。
谨以此文,送给我那一段忐忑的梦,和梦里有过的你们。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0:58:50

>>> Chapter.Ⅰ 丽江七月

>>> Scene.Ⅰ

任况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18岁那年的夏天。
7月份的丽江正是雨季,那天却难得的放了晴。阳光像湍急的水流,垂直地从头顶崩落。后院的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喧嚣又寂寞。下午三四点,鬼佬和背包族多半都在古镇上闲转。因此「昨日」咖啡吧的生意很一般。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喝下午茶。
不用费心照顾客人,任况因此得了闲,拿着碳素笔坐在吧台后面画速写。空气里灌满了Espresso慵懒而醇郁的香气。他仰起头,意识已经被阳光曝晒得微醺。
嘎吱的一声响,玻璃门忽的被推开。他循声望过去,瞳孔里出现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雨季的丽江气候湿冷。她却穿得单薄,苏格兰的格子衫翻着领口,脖颈下是纤细的锁骨。洗白的牛仔裤罩着小腿肚,勾勒出伶仃的脚踝。她背着硕大的山地包,窄窄的肩膀显得更瘦削。苍白的脸被阳光一照,宛若一张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几近浮现。
但她的那双眼睛却很亮,黑白分明,犹如满天沉寂而通透的星。

原来真的是是颜郁。

任况望着她,终于缓慢地站起身来。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1:00:04

>>> Scene.Ⅱ

任况与颜郁相识已有6年。

6年之前,他还是乖张又桀骜的少年。而颜郁,是他初中的第一任同桌。
颜郁的父亲是大学里的机械学教授,母亲是一中的教务处主任。因为出身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她从小便是标准的乖乖女。那时颜郁虽然只有12岁,但已出落得很清新,扎着马尾辫,荷叶边的白衬衫就能把脸型衬得很好看。成绩一流,性格温柔,加之一等一的好说话,在班上人缘也很好。无论是好生差生,都觉得她的头上隐隐有光环,不动声色,却更益发把她烘托得完美无暇。
可任况不一样。他父亲是省政府里的大人物,因而就算成绩糟糕,也能轻而易举地被编入重点学校的实验班。他那时性格乖张、桀骜不驯,又是男生里的头子,结伙翘课打架、泡妞喝酒,都是常有的事。老师觉得他很头痛,却无可奈何。男生多半憧憬他的不可一世,因而对他马首是瞻;又因为他长得确实好看,女生们都对他有莫名的执迷,他愈是冷淡,她们便愈渴望靠近。
一个美好得耀眼,一个堕落得危险。年少时的他们两个人,就好像是学生阶级里两个迥异的极端,中间盘亘着太多,在常人眼里无法调和的差异。

可是这些差异,却挡不住那些最最微妙的共鸣。

任况第一次见到颜郁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乌黑的瞳孔非常透明,拢住了湛蓝的天和缱绻的流云,像是一池水,陷入了安静的沉睡。那天任况背着包站在走道上,盯着她的侧影,不自觉发呆了很久。颜郁那时就很瘦,瘦得接近病态。肩胛骨几乎要戳破单薄的T恤衫。她俯身靠在桌面上、专注仰望,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兽。
任况无端觉得,她一定很寂寞。所以在以后,他也都认定,颜郁其实并不快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镇定地转过头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仓促地对他笑了一笑。她的眼神依旧很亮,却被夏日的阳光瞬间灼伤,迅速凋谢成满地的阴影凌乱。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颜郁这种表情,因此分外印象深刻。
或许就是因为那个眼神,在以后的6年里,任况都会对颜郁无端心疼。任况想,或许颜郁在他的心里那般不一样,就是因为他第一眼直击的,并非她的温柔和明媚;恰恰相反,是她最不堪一击的软肋。
正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洞悉了她的不快乐,所以她的脆弱,他都懂得。

在他离家出走之前——12岁到17岁的这五年里,他们不知是以怎样方式,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彼此最甜美的光阴。
年少时任况并不讨长辈的喜爱,颜郁的家长也从未接纳过他。因而周末,多半都是颜郁去找他。任况的家很大,装潢美得近乎虚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大片柔软的草坪。玄关的玻璃缸里满是绚烂而生动的热带鱼。但颜郁从未见过他的父母。偌大的别墅像一个堡垒,静得落针可闻。他们那时只爱窝在任况的房间。有时读一个下午的外国小说;有时一带一带地放70年代的老电影;有时听王菲的专辑,翻着旅行书计划以后的生活;有时候她写作业,他便给她画速写。那时他还在弹吉他。她信手写些歌词,他便讨好似的谱了曲,很认真地唱给她听。
大多数的时候,两人都沉默而专注。但一旦开口聊天,便会兴致大发,天南地北地说笑倾谈,却不知疲倦。常常天色已晚,两人都未曾发觉。而后任况便骑着单车载颜郁回家,飞奔疾驰过大半个城市,抖落里一路的羊蹄甲。

他还记得他们年少时每一个那样的午后。
阳光深深浅浅地拓下细密的影。雨声断断续续。颜郁伸直了腿坐在地板上,翻开国家地理给他找一张摄影。画面上是爱琴海边洁白的小镇和湛蓝的海。她干净地笑着,歪着的头枕在肩上,眼神里隐隐有向往。
她说任况,25岁,我们一起去希腊。

任况可以打赌,以正常人的逻辑,绝不会把他和颜郁设想在一起。
可事实是,他们就是彼此最为知心的朋友。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就是很奇怪。彼此的坦诚相待,其实与家教和个性全然无关。信任与了解,其本质都是那般微弱而隐秘,却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够得以无师自通、心有灵犀。
这种互相体谅的能力,在日后漫长的时光里,逐渐变成了一种莫名的习惯。他们之间的感情,单纯得几近奢侈。没有虚荣做砝码,也无所谓猜疑和不平,只是一段透明而浩大的少年心事。他并不喜欢她,对她的关怀也并不是出于那些所谓的、肤浅的爱慕——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沉重的信任和托付。他相信她也一样。因为磊落,所以坦荡。他们是彼此的镜子,照出对方身上所有的优点和瑕疵,并一视同仁地放大。让他们认清自己,从而最终得以,脱胎换骨地长大。
任况了解她、懂得她,一如颜郁了解他、懂得他。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磁场,更是扎根在生命里、没有抗体的依赖。

可是懂她如他也没有料到。颜郁真的会找到这里来。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1:00:23

>>> Scene.Ⅳ

高三那年的秋天,任况忽然在她的世界里人间蒸发。
他在学校旷课多日。常去的网吧、酒吧、台球厅,都寻不到他的踪影。他的QQ头像再没亮过,博客停止了照例地更新。打他的电话,也已经销号停机。无数次深夜里,颜郁写完立体几何躺在床上,紧紧地攥着手机,只是为了等他的电话和短信。虽然意识已经疲惫得近乎瘫痪,可她的神经却高度紧张,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眠。
在他杳无音信的日子里,她只能孤身对抗,内心里那些逐渐饱涨起来的、忐忑而辛酸的不安。

颜郁等得心烦。却别无他法,只得等着任况主动与她联系。
半个月后,她果真收到一封来信,邮戳来自丽江。颜郁得知收发室有她的信时,晚自习已快要开始。她隐隐有预感,所以一收到通知,便非常激动地站起身,顾不得马上就要打铃,发疯了似的飞奔至传达室去取。
那信很厚,信封上却没写寄信人的地址。她一边往教室走,一边迫不及待拆开来看。
原来是一打丽江的拍立得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是洁白得近乎虚幻的玉龙雪山。背后有几行潦草的字迹。学校的小路上,照明很昏暗。颜郁吃力地借着光,却读得很认真,像是要把一字一句都深深地烙在心里。
晚自习打了铃,她却停下了步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颜郁:
展信安。我已到丽江。现在在「昨日」咖啡吧帮工。你一定要努力读书,照顾好自己。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要给我写信,更不要担心我。万万勿念。万万珍重。万万。
他没有落款。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对他的字迹,要更了解、更熟悉。
这龙飞凤舞的轻狂,这一笔一划的凌乱。分明是他。
分明是他。
她捂着嘴,只觉得胸腔里瞬间澎湃起酸涩的欣喜。那欣喜那般浩大,让她忘了寒冷,忘了夜已深,更忘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焦灼的等待,和内心无力的困顿。身后涌起呼啸而过的风声,桉树和榉木细碎的树叶大把大把地落下来。所有细微的声息都像是潮汐,一浪一浪地漫过心房上那些,起褶的沟渠。
颜郁站在路口,已是激动得难以自制。她眼眶里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一个抬头的刹那,便猝不及防地、大朵大朵地垂直落下。

颜郁其实那时便想,飞到丽江找找任况。
但苦于高三的学业压力实在是大,家教又实在太严。她除了委曲求全、安心读书,并无其他变通的方法。他不在的这两百多天,她只顾埋头,读书做题,在一次又一次的模拟考中摸爬滚打。高三的日子确实很辛苦。她常常失眠,而且情绪总是很脆弱,濒临崩溃的边缘。很多次夜色已深,颜郁抬起头望向窗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精疲力竭。但她一想到任况要她好好读书,她便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迅速地得以清醒。临近高考这两百天里,她一直在以一种,非人的执着和用心在要求自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只是借由这种近乎于自虐般的疲倦,来抗衡和冲淡,对他深深的需要和想念。
颜郁的成绩本来就很稳定,这般刻苦,更是突飞猛进。高考虽然只是发挥尚可,却仍然被清华录取。
她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母很是高兴,摆酒请了亲戚朋友吃饭,好不风光。她便提出了想一个人去丽江旅游。父母正在兴头上,不多加考虑,竟是破天荒的对她予取予求。
颜郁迫不及待,第二天便买了机票,收拾行李飞到了丽江。

大研古镇确实很美,颜郁却无心流连,在客栈放下行李箱,便马不停蹄地直奔「昨日」咖啡吧。
四方街。木府大院。拉市海。玉龙雪山。龙潭胜景。那都是她真真切切向往过的梦境。可是良辰美景,却不敌她能与他再见,要来得更快意。

可是真当再见,颜郁却不争气地哽咽了。
分明有满腔近乡情怯的心事,梗在喉头,像是翻江倒海的潮汐,只差一寸便要将她淹没。可是。那一刹那,任况站在阳光底下,轻轻唤她:颜郁。她只听到他的声音,遥远的寂静的温软的绵延的,穿过面前湍急的时光,径直在耳道里震荡。好像那一刹那,那么久的等待,都在指尖顷刻地消失为须臾。他还是安静而从容地站在那里,和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昨日今夕,便轻易地模糊了界限。仿佛她还是那个梳着公主头的小姑娘,站在他家的门口踮脚张望;而他也还是那个羊蹄甲花树下的少年,在她身后抄着口袋目送她上楼,笑容桀骜得有些危险。
原来这与他相识的6年,原来都只是7月丽江的微风,拂过睫羽的,这一个眨眼。

岁月宽宏大量。少时种种,竟能与她两两相忘。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1:00:57

>>> Scene.Ⅴ

颜郁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任况也就这么温柔地回望着她。
「昨日」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倒置在眼前像是一层又一层洇开的水雾。墙壁上零零落落的挂着几个核桃木相框,照片上的地中海明亮而湛蓝。Espresso的香气给神经灌上了最好的一剂麻醉。CD机里的女声若有似无。每一个咬字和发音,都像是极细密的网,在无形之中拢住一段绵长的时光。
他们就这样安静而不动声色地对视着。连一次呼吸,都有一个世纪的那般长短。
阳光毫无偏颇地落在他们彼此的肩头上。

那样突兀的一声喵呜,引得颜郁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是一只俏皮的美国短毛猫,毛色深灰,背上有纵横的斑纹。那一对瞳孔眯成一线,依稀可见是极通透的灰绿。它又喵呜了一声,便极轻盈地越过桌角,扑的一下,便乖觉地伏在了任况的脚边。
那姿态娇憨如顽童。任况放下碳素笔笑了笑,不由得蹲身下去将它抱了起来。
许久没见到他这般温柔的表情,颜郁膝盖一屈也想倾身下去。耳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听不出多大的年纪,却无限的慵懒妩媚:美狄亚?美狄亚——
话音未落后门便被嘎吱一下的推开,迎着光走出一个优雅的女子,身量极是高挑。仪态万方,约莫是30岁上下。她穿一袭孔雀蓝的长裙,裙摆波浪一般地滚在她的脚边。一层薄薄的淡妆盖住了白皙的皮肤。海藻般浓密的卷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耳后,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睫羽密而纤长。目光更是轻轻浅浅,像是泼墨一般不落半分痕迹。
她身后是烂漫的山茶和蔷薇花,粉的白的嫣红的。却抵不过她矜持一笑,疏懒而随意,却带着一种开到荼靡的苍凉,仿佛只要多盛开一秒,便要凋谢在滚滚的烟尘里。
她美得这样的浪漫,又这样落落大方。颜郁不由得暗暗地吃了一惊。
那女子蹬着一双细高跟鞋,走至任况面前,用手指轻轻揪着猫咪的耳朵逗它玩。喵呜一声,那只美国短毛猫便扎进她的怀里。
美狄亚。别淘气。她抱着猫咪直起身子,只是风情万种地对颜郁说:随便坐吧,来一杯Cappuccino怎么样?
原来这就是「昨日」的老板娘江西月。

颜郁没有答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江西月美得实在太过惊艳,妖娆和率性兼而有之,反倒显得危险。她出神的一瞬,任况已然开了口:颜郁喝不惯Cappuccino,来一杯Latè就好。
颜郁闻言有点迟疑地回过头去。任况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眉间似是促狭般地凑了凑。
原来他都还记得。
——是任况的朋友啊。江西月浅浅一笑,浓密的发缠丝蔓罗地垂在肩和颈。倒是第一次,见有女孩子来店里找他呢。
这玩笑话她说得轻描淡写,任况却霍然抬起头来望定她。
这一眼他看得很深,却又很隐忍,像一把卷刃的匕首,雪亮却并不锋利。颜郁冷眼旁观,不由得轻轻地眯起了眼睛。
江西月却只顾懒洋洋地逗弄着怀里的猫咪:任况你去招待朋友吧。客人不多,有我在就行。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娉婷离开,走到角落里和一个熟客低声地攀谈。

任况站在吧台后面,一半的轮廓被阳光照透,另一半淹没在昏暗里隐隐绰绰。她是有多久没看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微微蹙着眉头。猝然凝固的笑容挂在嘴角,缓慢地蒸发成一把了渺茫的水雾,模糊了他整张脸的轮廓。
颜郁走上前把山地包往墙角一靠,倾身趴在吧台上:任况——
她离他这样近,连他剔透的睫毛落下几根阴影,似乎她都能轻易地数清。
任况脚尖一蹬坐上吧台凳,笑容仍然是如少时那般明晃晃得发烫。可是他的身高又往上窜了几公分,肩线也清晰地被拉得更英挺,下巴上冒出了越来越多的、没有刮干净的胡茬。他又把袖口往上拢了拢,像少时一样蹭了蹭她的鼻尖。只是低低的,扎实而稳妥地叫她:颜郁。好久不见。
她偏过头咧开嘴,笑得非常明亮。有那么一刹那,颜郁觉得自己非常的动情。

身后微风拂过。阳光如同大把碎玻璃烧了一地,灼热地曝晒着空气。
爬山虎氤氲在砖墙上的绿,已不再青葱。窗外的旅客拿着相机来往匆匆,每天的面孔总有不同。电台里播的是那年人人都会唱的一首老歌,可现在却被整个时光给遗忘了。
——其实总有些什么,迅速地或是缓慢地,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1:01:13

>>> Scene.Ⅵ

手中的银匙无意识地搅着咖啡,颜郁抬起头问: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挺舒服的,在这儿帮工,有吃有住又自由,就是花钱不能大手大脚的了。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依旧专注于眼前的速写,头也不抬地把话题扯开。不说这个,你怎么会来?
颜郁低头抿了一口Latè:高考完了,想来看看你。顺便旅游。
丽江风景美得很。他削着碳素笔漫不经心地接口。明天我带你去转转。
阳光甚好,仿佛是淋漓的墨渍在空气中层层叠叠地渲染晕散,把他的轮廓粉饰得非常温柔。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清澈得一若昨日。颜郁忽然胸腔一软。心上的一道道褶皱,迅速地塌陷了下来。她问:任况,你还在弹吉他么?
落笔重了,他的眉头神经质地皱了皱,马上拿起橡皮轻轻地抹开。任况的声音很滞闷,每多说一个字,便要更用力三分:不弹了。西月不喜欢。
她闻言微怔,心中寥落、五味杂陈,脸上却依旧是平静得恍惚的笑容。

年少的时候她去他家,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听他弹吉他。
好像都是午后三四点的光景,阳光稍稍倾斜着拉出颀长的影。窗外的杜鹃和三角梅开得正艳。他坐在柚木的椅子上,缓慢地用手拨着弦,信手弹着自己新谱的曲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上几句。而颜郁总爱坐在他的脚边,把双腿抻得笔直,肩膀蹭着椅背,转着签字笔涂涂改改地给他写歌词。任况唱歌的时候嗓音醇郁低迷。而尼龙绳的尾音清淡缓慢,掠过白玉兰花一地的阴影,仿佛繁花落尽君辞去后,此地空留的香气。被微醺的晚风迅速地潮解,一缕一缕,抽丝剥茧地消散。
那样的时光美好而漫长,却在岁月里覆上了一层薄霜,凝结成了一枚,短暂而廉价的伤感。

好像有那么一次,任况弹琴弹得累了,就趴在沙发上对她说:颜郁,以后如果可以。我就把我们写的这些歌,全部灌成唱片。这样我就可以不靠我老爸,赚一大笔的钱。然后我们就一起去西藏云南希腊冰岛,去你想去的地方。管这个世界多糟糕,去他么的,这跟我们无关。
那话美好得,像是全世界最奢侈的诺言。
颜郁坐在窗沿上,双脚悬着荡在空中。窗外樱花的花瓣,被风一吹就落入她的手心。透明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尘埃散去。
她闻言,抬起头来望定他。毕竟是少年单纯无瑕的心性,她心中一暖,竟然下意识地想要去相信。
她说:好。只要跟你一起,都可以。

颜郁心中一痛,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咬着银匙,却仍是忍不住明知故问:她不喜欢,你就不弹了?
她自然知道任况的脾气是有多心高气傲。吉他在他的心里,又有多重要的分量。可是为了她,他动辄就把吉他放下。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解释,却也不肯给她。
颜郁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不能不计较了。

任况沉默了许久,却只是避而不答,放下碳素笔把速写本朝她递过来,宁静的眼睛像是一汪墨色的海:你帮我看看这幅画画得怎么样吧。
窗外来来往往的背包客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会为她的心事驻足。颜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手指在桌子底下扣住了掌心,却迟迟都没有伸出来。
任况只是从容不迫地迎上她的目光,仿佛毫不在意这一场角力的输赢。
他眉骨下方的有一小块灰色的阴影。任况犹豫了三秒,不动声色地想要把手收回。只是在那火石电光的一瞬间,颜郁却突然扣住了本子上的线圈,连拉带拽、却又不容置疑地,把那本速写从他的手上夺了过来。
阳光那样耀眼,她不由得惺忪地眯起了眼睛。画面上的女子松松地挽着海藻般的发。修长的脖颈上有淡淡的阴影。她下颚尖尖,脸上神情萧索而慵懒。浓密的睫毛优柔地盖下,衬得一双眼睛狭长而妩媚。仿佛有欲流的眼波在纸面上不断地涌动,稍稍地一晃便有眼泪倾落,淹没掌心的纹路。
那是怎样的美,才能换取如此真心和热忱地描绘。
颜郁别过脸,却正好撞见在店里忙碌的江西月。她是那样美那样精致的女子,只要随意地走动,便是极致的风景。活色生香。仪态万方。
颜郁只觉得任况的双眼从没有这样夸张的明亮过。
而他的眼神却一直克制地、却又如影随形尾随着她,尾随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长发甚至她身后的阴影、她裙角带过的尘埃,同时又源源不断涌出,热烈而丰沛的渴慕和憧憬。那双茶色的眼就仿佛一对高精度的雷达,聚焦着她,沉默地汇聚了十万伏特的电压。

她咬了咬牙,只觉得自己的舌尖都在发颤:任况——
颜郁。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却又仿佛有恃无恐地笑着:你说我画技有没有长进?
她不由得拔高了音调,指尖一抖,却把尾音都曳得模糊了:我要问你。
——不用问了。
这句话说得是那样坚决而冷淡。颜郁不由得抬起头来。任况嘴角的那抹习惯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却忽然垮掉了,只剩满脸沉默而凝滞的阴影。他的肩膀更宽了,轮廓更英挺了,连眼神都更沉静了。他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阴鸷的眼神看着她。原来有什么东西,真的在她看不见、听不到、无从感知的罅隙里,不动声色、却又活生生地改变了。
她看着那样的任况,只觉得掌心密匝匝的,都是一片生硬的冰凉。

他却忽然笑了,整张脸的线条却突然柔软了起来。
他说:颜郁,我知道你都明白的。所以,就不要问了吧。

迟晚。 发表于 2010-12-18 21:01:30

>>> Scene.Ⅶ

不知不觉日暮将至,颜郁起身,想要返回客栈。
江西月本在泡一杯Mocha,听到声响,便折身从吧台中走出来,语笑晏晏地说:住客栈多不方便,就在我这儿住吧。我家就在楼上,任况隔壁房间还有一间客房,留下来吧。
她本就眉目精致,平素却总一副慵懒的神情,如此殷切相留,更是顾盼生姿。
颜郁却只是淡淡地望着江西月。
她承认她很美,美得尤记惊鸿照影,却也美得让她心里发凉。她把背包一手拎起,勾在肩膀上,眼角眉梢挂上了一层客套的疏离:不用了。我东西都放在客栈。麻烦你也不好意思。
江西月只是笑得温软:怎么这么说,你是任况的朋友嘛。
颜郁没有答话,却不由得弯了眼角。黑白分明的眼在暮色里渐渐地暗了下去。

她再三推辞,搪塞不过,便拉好了肩带转身欲走。
颜郁只觉得在这里再呆上哪怕一秒,她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性相斥的定理果然不假。她不知道为什么,仅这一面之缘,她对江西月有了成见。甚至于心底的敌意,也不由自主地愈演愈烈。
江西月却始终眯着眼,慵懒的神情衬得笑容也变得暧昧起来:那任况你送送她。
只是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对白,却让她敏感了神经。颜郁转过身来有点仓促地瞥了一眼。任况早就已经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夕阳把他的影子曳得比以往都要颀长许多,像是法国电影伤感的慢镜,一时凝固了声息。
她嘎吱一声推开了玻璃门,闭上眼走了出去。
7月份的北回归线以北,日暮的阳光敷在她的眼睑上。颜郁叹了口气。原来有些东西,真的是防不胜防。

他们一路走得非常沉默。
大研古镇的确不负盛名。满城的飞檐吊角、柳色青青。河水明澈静静地淌,映着入夜后,满城沸腾的灯笼海。远远的玉龙雪山笼罩着大片的洁白。上弦月是一剪脆弱的纸,挂在梨花的枝头,影绰地颤。
任况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眉头微微地蹙着。颜郁侧过脸,很隐忍地望着他。她不由得无端端想起:15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送她回家。
印象里那条路上好像种满了羊蹄甲。羊蹄甲并不金贵,长势非常烂漫。一整个春夏,头顶都会被绚烂的粉和白无声无息地覆盖。那时候任况也是像这样陪她肩并肩地走在阴影里。年少的时候嘴馋得很,但兜里又没有几个钱。但任况知道她喜欢吃冰激凌。一出校门,便会请她吃巧克力口味的和路雪。他好像总是故意走得很慢,没完没了地和她讲话。话题其实很无趣:无外乎是讨论数学老师有多讨厌;隔壁班的班花有没人追;杂志上的漫画连载到了第几回;喜欢的歌手在录的碟什么时候才能发售。现在想起来,两人的对白的确是有点乏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任况的嘴里说出来,却让她觉得特别舒服给劲。有的时候任况会跟她开一些辛辣的玩笑,挑衅似的看她涨红着脸,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夸张地笑起来。笑得她忍不住追着他跑。任况就闪身躲在树干后面,非常嚣张地冲她笑,一边耍她还一边死乞白赖地喊:颜郁你来追我啊——
那样的肆无忌惮,也只在年少时才会有。那段日子就像他的瞳孔,透明得好像只能装得下,那些深深浅浅的羊蹄甲。

于是那一瞬颜郁忽然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让他这样醉生梦死地留在这里。
她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自持、却也很坚定:任况,跟我回去吧。
颜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勇气。但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回去。自私一点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实在太过寂寞。她已经完完全全地习惯了他的磁场和气息。任况一走,她的整个世界像是被掏空了一半。但倘若她抛去私心,她自认也无法权当熟视无睹地放纵他。他才18岁,经得起离家出走的任性和叛逆,却经不起他身后不断涌来的那些光阴。年少时自然会觉得,风花雪月的安逸生活精致美好。但海市蜃楼终归都是泡影。颜郁很清楚,任况的思维比她还要简单——他对以后将要面对的那些,社会的纠缠和复杂,根本全无估计和预期。在他今后的世界里,有太多未可知的因素,在磨刀霍霍地等待。更何况任何人都逃不过利欲和虚荣,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这条路太过危险,满目的虚与委蛇。而这一把,他实在玩得太大了。她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一场必输的赌局上押上全部的筹码;再用追悔莫及来,充作这一场年少无知的猎奇,最残酷的代价。

可是颜郁却没有预料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让鲜衣怒马的剑客在没有伤痕累累之前就踏上归路。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运气,都可以成为身边的那个人的救世主。
——至少此时此刻的颜郁她自己。并不能。

任况仿佛还在出神,只在嘴角勾出了一个虚浮的笑意。暮色里垂柳的轮廓很朦胧,沉淀在他的眼里,缓慢地融化成氤氲的夜。他只是似有若无地唤着她:颜郁。
他却只是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可她心里已经了然,他要给的那个答案。
但饶是如此,颜郁还是很固执地盯着他。比肩站着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这样的高了。连这个仰视的角度,都让她觉着心酸。衬衫有点儿太薄。晚风萧瑟。她的手臂越来越凉,手心里也满满地渍着一层冷汗。月色如同一层薄薄的霜,缓慢地覆盖过她乌黑的瞳影,径直地凝结在她的心底,又扑簌簌地碎了一地。

颜郁敛了眼睫,苍白的脸上只剩下近乎于恍惚的平静,而声线却因委曲求全而显得哽咽。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吧。

任况的瞳孔里只有雪山空阔的线条:不。颜郁。我不能跟你回去。
上学的时候,每次逃课你都能找到我——可我已经不是当年孩子了。他的咬字那样的微弱、那样的轻,却冷漠得好似容不得半分的质疑。颜郁,我们都长大了,不是么?我想留在这里,有我的原因。
他的声音低沉而断然,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细碎的钢针,戳在她心头的褶皱上:这一次,我不能跟你走。
不能跟我走?颜郁只是下意识地咬着牙重复,却没有发现声带已微微地颤抖。为什么?因为江西月么?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任况兀地停下了步子,一言不发,却只是平静地、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瞳孔里一直有什么在挣扎,似乎只要再多一秒,便会破茧而出——然而他的眼神仍然是那样的空虚而寥落,静置着满满的沉重。街上的迪吧在放一首电音舞曲,嘈杂的鼓点反而烘托出两人周身极致的静。沉默好似是全宇宙最难捱的一场对峙。颜郁终于无法自持地别过脸去。

梨花团团皎白如雪。
她的眼前只有浓郁的黑和空旷的白。遥远地,她只听见任况的声音,冰冷得让她再也无法自己欺骗自己:
颜郁,我知道你都懂得的。所以,别这么狠心戳破好不好。你一定要我在你面前承认,我是为她留下的么。有什么意义呢,颜郁。

颜郁深吸了一口气,睫毛一上一下地颤动着,抬起眼帘。玉龙雪山在丽江七月的夜色里,晕起了一层稀疏的毛边。它美得太过纯粹,仿佛是一场过度盛情的幻觉。
他要她明白什么呢。明白他是这样偏执而又不可理喻地爱着她么。明白他终于还是在她所无法企及的远方改变了么。明白他终究还是在她与她之间,做出了取舍了么。
她怎么能明白呢。她又怎么会舍得明白呢。

那一刹那颜郁只觉得有热流涌上头顶。
流水声里垂柳最无情。山茶花糜烂而馥郁。雨季的空气里涌上一浪一浪潮湿的寒意。她将指尖扣紧,塞进衬衫的口袋里。
那一纸飘渺的月仍然不动声色,美得那样的冷清。

视线化开了三秒。颜郁强迫自己恍惚地笑了笑,终于将眼眶里大朵的眼泪生生地忍下。


意境美。 发表于 2010-12-18 21:32:28

需要耐心的去看这个心声 看到很明朗

乱世鸦 发表于 2011-1-9 13:53:04

您赶紧考好了回来把剩下的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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